文學,一門消失了一半的學科:諾思《文學批評》
- 沐羽
- 2024年1月5日
- 讀畢需時 7 分鐘
已更新:2024年10月16日
看看別人怎麼觀察這個問題也是好的。我讀了將近十年文學系,學士到碩士,到後來才忽然發現自己學到的大多都是理論。理論與思潮。思潮與歷史,政治與意識形態。還原到歷史場景去吧,他們說,像沒有明天那樣。當然後來我匆匆地畢業了,臂彎裡勾著一個「文學是甚麼」的問號,從學院裡倒車而出。文學呢?文學在興趣那邊,不在學院這邊。
《文學批評》倒是沒有打算倒退,作者約瑟夫.諾思(Joseph North)高歌猛進,把油門當成既得利益者那樣踩下去了。這本書的副標叫「一部簡明政治史」,還真的是相當簡明,深入深出,大抵沒有打算讓純文學系的學生看懂的意思。大致而言,諾思把1970年代視為一個歷史的轉折點,大河彎曲的地方,在那之後,文學研究的版圖不一樣了。尤其是大學裡,當然這也影響了中小學教育,不過他說他這本書不談。好吧。真的不打算照顧我們。可能因為他在耶魯當教授吧。
在1970年代前,文學研究這門學科裡可以分作兩種人:學問家(Scholars)與批評家(Critics)。可以用一種卡通形象來理解他們,學問家是徹底脫離了普羅大眾生活的那種,腦袋只剩學術但連車都不懂得怎麼搭,相信大家腦袋裡都有一兩個鮮明形象。批評家則是多面手,甚麼都能研究一些,不過就可以想像成一群業餘愛好者或半吊子。又或換一句話來說,學問家把文學研究當文化分析,而批評家把文學研究當文化介入。
事過境遷,在80年代,學問家贏了,而批評家幾乎全面退出了文學學術傳統。「這就是所謂的學術轉向,」諾思寫道:「學術方法取代了批評方法。如果說大多數文學研究者如今自認為是歷史文化分析領域的專家,那是因為幾乎所有人都成了『學問家』,這種現象在文學研究史上還是首次出現。」回顧歷史,他下了這樣一個判斷:「無論結果是好是壞,這門學科差不多消失了一半。」
消失的一半裡包含了一個溫柔的詞:「文雅的業餘主義」。隨著70年代的學術大潮,「文化分析」取代了批評工程,而專家也取代了業餘。當然,從我們現在這裡看過去,如果大學教授是業餘的,那學費還真的不太值得。不過,諾思所講的業餘並不是真的業餘(一如吳爾芙的「普通讀者」,一點都不普通……),而是,批評家曾經代表了高等教育的一個面向,他們護衛或介入「整體文化」。他們可能是學科裡的行動者,在文學裡尋找方法,採取行動,改造文化。不過都是俱往矣,現在的抗爭才是真正的業餘。他們放工,然後去抗爭——不是在學科裡找方法,而是找方法放工。
奠定了「學問家」與「批評家」的歷史淵源以後,諾思沒有把車停下來的意思,一頭撞進左翼教育裡去了。當然,這也是我這十年來讀文學系的心得——我畢業才發現自己其實沒讀過右翼的東西,都是站左望右。諾思帶我們回到上世紀末的現場,與我們現在的文學教育也差不多,來來去去都是性別、種族、後殖民、階級……來來去去都是還原到歷史場景去。詹明信說:「永遠歷史化!」(Always Historicize!)這些通通看起來,都是左翼教育在文學裡的全面勝利。
但真的是這樣嗎?左派真的在文學教育裡贏了嗎?
在文學研究所裡經常聽見的幾個鼎鼎大名:傅柯,權力理論;伊格頓,文學不應該被精英階層把持;薩伊德,再現倫理與後殖民。文學學系無遠弗屆,幾乎可以談地球上任何東西——也不只這樣,最近我還聽過有文學研究者說我們不應該去殖民火星。我還真不知道我讀小說讀到破壞火星生態了。Take that Elon。
文學文本總在歷史之中,不談歷史,如何文學?《文學批評》作者諾思為這種研究方法提名了一個口號,至今,文學學科的方法論從未超出過這個視野。這個口號來自詹明信,聽好了——「永遠歷史化!」(always historicize!)
在1968之後,一般可以說是左派的全面興起,從我們在大學裡讀的理論和文本可以得證。聲名遠播的文學理論家們傾巢而出,對20世紀中葉的精英主義文學進行徹底批評,把他們驅逐出去一個不留。與此同時,在精英離場後,左派也開放了更多分析對象:普天下都能被文本分析。至於文本或是理論或是「其他東西」的定義是甚麼,又有甚麼關係呢?這是文學研究的廣泛民主化,是一件好事。評論是民主的,它是好的。說起來,我的碩士論文最後一章也在談這玩意。
「我們會驚訝地發現,正是在70年代後期,舉足輕重的文學研究者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都是形形色色的馬克思主義者,這種情況在本領域還是首次出現。」諾思如此分析:「馬克思主義者在這門學科的想像力中佔據相當突出的地位,因此,他們至少可以嘗試從整體上指導這門學科的工作。」
「馬克思主義在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的文學研究領域影響之深遠,即使搜遍英語世界的思想史,也很難在另一門學科裡發現類似現象,更不用說在文學研究學科史的其他階段了。」
精英把持的文學階段被解放了,從黑暗的新批評時期突破重圍,來到了異彩紛呈的全新地帶。進步了,民主了,一切都欣欣向榮——至少從左派的角度看來確實如此。不過,這些真的代表左派勝利了嗎?
這二十年來左派派節節敗退,曾經前沿的理論不再激進,在右派潰退的2008年金融風暴裡,左派也不見得有所突破。難道他們都已經在文學這門學科裡安心立命,蓋好核冬天避難所了嗎?簡單來說,在近三十年來,左翼分析與文學分析幾乎合二為一地,從批評工程移師到文化分析工程。以諾思的話來說,從「批評家」轉向為「學問家」。左派學問家在做甚麼?「他們處處遭遇阻撓,無法付諸行動,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更深入、更出色的分析。」分析已死,所以,分析萬歲!
左派自1968年來的高歌猛進,雖然輝煌,但它在文學學科的潰敗卻是無聲無息的。這就很弔詭了,在明面上,如今我們仍然閱讀傅柯,研究伊格頓跟學習薩伊德。後來加入了德勒茲、齊澤克、巴迪歐、洪席耶,每個都是左翼先鋒的超級巨星,幾乎每人都可以一個扭五個勁射破網。然而,他們和現在的世界為甚麼有格格不入的脫勾感?事實上是這樣的:在70年代時,左翼理論家在文學學系裡將批評家掃地出門,也將精英主義踢進資本主義的垃圾堆裡,不過,在他們進行專業化之時,已為80年代的單一化掃清了所有障礙。
諾思將其後的文學學院狀態稱為「歷史主義/語境主義」的勝利。簡單來說,「永遠歷史化」。在這個時刻裡,左派其實已經沒有甚麼事了,他們負責分析和分析和分析,而右派悄悄進場後就輕易把它吸收掉。它們兩者的共通點都是民主開明,以致一個不小心,自由市場就把左派在大學的地位吞了。而這時候左派還在受(美國)國家補助研究全球化,後來又轉向研究後殖民,直到資金越減越少,現在去研究火星又或地質學。我的老天,文學滾去哪了。新自由主義告訴文學學系:這一切只不過是消費者的個體偏好而已,甚麼歷史大潮,都是口味問題。資金補助從哪個方向滾滾而來,你的研究粉身而去。
由是,三十年後的文學研究如今剩下甚麼?左派被釜底抽薪了,能提出甚麼解決方案?
大學的文學系在80年代經歷了一次塌縮,有一半的人被排除在外,優勝劣敗留下來的是一群「學問家」。後來至今,我們也沒少聽見「文學已死」又或「文學有甚麼用」的講法。我們先排除三姑六婆在拜年時的風言快語,文學這門學科,確實正逐漸被國家補助體制排除在外。
「在過去的凱恩斯主義資助體制下,文學研究能夠獲得資助,是因為人們覺得這門學科在維護自由資本主義制度方面,起到了合法化的重要作用。」諾思在《文學批評》寫道:「在新自由主義時期,國家資助逐年減少,如今幾近徹底停資。」「若說文學研究這門學科從過去三十年裡學到了任何東西,那就是資本主義國家在當前的發展階段不希望我們存在。」
資本主義國家並不是因為文學學科裡都是馬克思主義者才決定停資的,又或者說,現在的新自由主義樂得把馬克思主義吸收在內,當成風格、口味,或是分眾行銷。文學這門學科的問題在於,它進入了一種分析的格局,而非介入。它分析的事情也並不是文學,而是文化。「當今文學院系的組織方式,不再圍繞舊美學意義上的『文學』概念,也不是圍繞那種看似唯心主義的文學『批評』工程,而是大體圍繞『文化文本』及對這些文本進行剖析的工程。」
以上這段話,諾思是直接對著伊格頓喊話的,他討伐的文本,是最晚在碩士一年級之前一定要讀完的《文學理論入門》。這套理論與它的難兄難弟們影響之深,幾乎籠罩了普天下所有文學院。簡而言之,打殘新批評,擁抱馬克思。諾思認為,如今至少要把當初的批評家傳統重拾回來,找回它們的潛能,尋找一種突破現今困局的替代模式。在註解裡很有趣地,他把傅柯定義為學問家,而德里達定義為批評家。(當然,這並不嚴謹,所以諾思才放進註解當中,但不失為一個有趣的路標。)
作為一個左派,諾思對話的始終也是資本主義。在這左派節節敗退的狀態下,他認為我們應該相信,人文教育能夠起到資本主義的忠誠反對派的作用。因為資本主義得以長期持續運作,是因為它泛濫的危害能被某個忠誠的反對派加以緩和,而這個反對派的作用之一,是宣揚社會凝聚力和意識形態共同體的形成。「在這種地方,文學批評可能會找到效勞顧主的新方法。」
在全書開始時,諾思在導論裡說自己會得罪左派和右派。果然沒有說笑,左派討厭「顧主」,右派討厭「這種地方」。一石二鳥。
《文學批評》結尾之時,諾思沒有提出一種可以振興的解決方法。從一本書裡又要立論又要解決問題,實在太難為他了。畢竟他也是個左翼,於是批評的迴力鏢也是遙遙回來,剃了自己的頭。「左派處處遭遇阻撓,無法付諸行動,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更深入、更出色的分析。」實在是慘中之慘,神風特攻隊。但無論如何,《文學批評》的分析是精彩的,至少你現在知道,為甚麼千辛萬苦考上了文學研究所,終於進到校園裡了,湖上的文學都跑哪去了?都跑去左邊了。而右岸的綠燈遠在天邊。
但如果你身在左岸,或正搖帆向左,諾思改寫了馬克思的一席話,用來送給文學院。我就像交換禮物那樣,在這裡轉送給你:「迄今為止,文學研究界的左翼學者僅僅在努力地闡釋世界,而我們正進入一個全新的局面,難道我們不應當系統性地改造世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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