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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街》跋:逃向多重意義

  • 作家相片: 沐羽
    沐羽
  • 2022年1月5日
  • 讀畢需時 4 分鐘

某天跟女友錄了一段影片給我家人報告近況,我講廣東話,她講國語。愛情講求分工合作,見家長都要雙語廣播。錄完後我們重看一次,我發現自己把廣東話講得像外語,把應該講成煙街,把係講成hai。或許我畢業後可以去譚仔工作,勿演懶肉實小辣。

 

現在我只有一口不標準的國語,歪掉的廣東話,辭不達意的英文。這就是我的全部了。之前上了一個訪問講香港人在台灣生活,結果在YouTube有留言問:「這個人甚麼背景?他說話有個口音。」我想了一想,我是甚麼背景呢?這個問題複雜的地方在於,不是我要拿出甚麼背景,而是對方想要甚麼答案。就像面試。

 

我要回去當香港人的話,現在需要面試了。

 

面試是求職時最不合理的事,它以表達技法來蓋過實際工作技巧。當然,如果現在有人拿張checklist來問我,你現在填填看,慢慢填,不用心急,逐個打勾看你夠不夠香港。我應該也是沒有辦法過關的。老老實實,十八區裡有些區我只去過一兩次,在油尖旺都會迷路。至於港島,我住新界好地地不會過海。

 

這樣的我,寫了一本關於香港與台灣的小說。

 

有一個仔細想來很奇怪的詞彙:「做自己」。它可以分為勸勉式的和讚美式的,前者比如一個人被社會或朋輩壓力弄得快崩潰了,你可以跟他說:「不用管太多,做自己就好。」後者是你看見了一個很酷的人招搖過市,你就可以說:「那個人真的很做自己。」

 

無論是哪個也好,這個詞都很片面。「做自己」與面試類似,它並非講求那個人是不是真的很「自我」,只是在他人的框架下比較無害的獨特。是一種可被寬容的誤差,僅此而已。如果那個人再往「自己」靠一點,評價就會直接滑落成「自我中心」。當然,這裡頭最核心的問題是:甚麼是自己?人能不能自我評價說:我是一個做自己的人?

 

這幾年來我的生活就像不斷被拆解重組,像被沖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社會的,學術的,私人的,大多時候睡醒時我會驚恐地想,我是誰,我在哪。其後打開手機,資訊湧進來把我錨定在一個座標,我就知道今天的我是誰了。日復一日。這種日子可以置換成羅蘭.巴特的一段:「語言是借人用的,像疾病或貨幣,只會在你身上通過。」這一切都只是慾望的轉移。而我在這裡,生活通過我,故事通過我,疏離或參與輪流通過我,把時間與題材一日接一日地借給我,我負責提煉,打磨,拋光,寫成小說。所謂的「做自己」,就是一個被通過的漂亮驛站,它自我修建,自我改良,雖然提供額外的刺激,但仍然是為了被通過。

 

《煙街》是一本被通過的書,它在各個意義底下都有口音,但文學就是語言的口音。只有在這裡,我可以卸去面試的壓力,做得很自己。這一切首先都要感謝香港作家韓麗珠,如果沒有她為〈在裡面〉背書,就沒有這書的誕生。都是偶然。我本沒想過這麼快出小說集,因我先是一個寫散文的人,這本書是從「我在說話」到「故事在說話」的一次轉移。感謝木馬編輯冠龍,我們邊喝邊聊談了一堆文學爛事,與其說是編輯比較像交了個朋友。他在我的初稿上改得最多的是把煙字換成菸字。我想了很久,最後還是統一成煙。香港地,無人食菸的,得死煙剷。你看:死菸剷,多麼文雅。

 

謝謝蕭哥跟Eliot,他們是我在台灣時兄長般的角色。《煙街》要送給大學時跟我瞎搞一通的朋友們,祝你們在亂流下平安,早日重獲自由。也感謝大學時期與研究所的教授們容忍我這麼「做自己」,沒有把我踢出校。特別鳴謝鄧小樺,如果沒有她,我應該還是連基本功都沒打好地亂射一通,還錯覺自己寫得出類拔萃。當然要感謝Cigarette After Sex、Nujabes跟Room 307,這本書的每篇文章都是從他們的音樂裡提煉搾汁出來的。最後感謝郡榕,沒有她就沒有煙街。各種意義上的煙街。

 

這八篇小說,最早寫於一九年初,最晚寫於二一年七月。即使寫作時期只有兩年,也沒有辦法統一風格。太多事情穿透了我。「做自己」並不慣固,要伸出手去捕捉,就代表重心偏移,姿勢會變,視野也更改。「做香港人」也不慣固,它的意涵如水,每日變幻。但我覺得,至少也要抓著點東西來打磨,後面才能看見路。這些都是我覺得處於這個時代裡煙街要做的事。

 

在書的最初,我引用了波蘭的朵卡萩,後面在〈亂流〉裡再度出現。〈亂流〉也引用了法國的昆德拉,他在〈生活在他方〉裡有這樣一段話:「我們的小說就和您一樣,它也想要當其他的小說,當它原本有可能卻沒變成的那些小說。」

 

願你通過煙街,抵達你想去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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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香港,落腳台北,寫小說散文評論。

著有小說集《煙街》,散文集《痞狗》。

曾獲Openbook好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首獎,

入選九歌散文選,入圍臺北文學獎年金。

不想讀博,謝謝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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