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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_Openbook_〈終於到達閱讀村上春樹的年紀〉

  • 作家相片: 沐羽
    沐羽
  • 7月17日
  • 讀畢需時 4 分鐘
原刊於Openbook

大學時代我讀了人生第一本村上春樹,不是膾炙人口的《挪威的森林》,也不是後來才知道有多厲害的《聽風的歌》,而是《尋羊冒險記》。之所以會在圖書館架上選這本,也不是因為有誰推薦又或離奇緣份,單純是相當私人的原因:我有自然鬈,還漂成了金色,如果起床沒有梳頭的話,鋼絲般的雜毛可以在我頭上指向風的十二方位。於是我多了個綽號叫阿羊,作為一個想在文學作品裡找到自己的大二病患者,選擇村上春樹,以及《尋羊冒險記》,也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吧。


可想而知我沒有尋到羊,也沒有找到自己,事實上,我讀不到二十頁就棄書了,成為一個逢人就說「不怎麼喜歡村上春樹」而沾沾自喜的傲嬌文青。那時我甚至不知道這是「老鼠三部曲」的最後一本,只是覺得劇情怎麼推進得那麼快。就像看著電視劇集的前情提要時皺著眉頭說「這故事結構怎麼可能會寫成這樣」的笨蛋評論家。千言萬語終歸一個問題:沒有找到自己,算是對應了村上春樹,還是對不起村上春樹?


在沒有答案的情況下,這樣就過了十年。其中我斷斷續續攀過了《挪威的森林》,咬緊牙關啃掉了三本《1Q84》,收聽了治癒系的《村上收音機》,諸如此類的作品。其中有非常喜歡的,也有想坐時光機回去勸阻自己的時候。但我始終沒有再去出發尋羊,後來也沒有繼續尋找自己了。逐漸地我學會不要再做這件事,世界很大,有太多事情要求我去學習。潛移默化地我也生長為一個無聊的成年了。


村上春樹擅寫無聊,「老鼠三部曲」的主角對一切都提不起勁,在《聽風的歌》裡他說「幸福嗎?如果有人這樣問起,我只能回答:大概吧。所謂夢,結果就是這麼回事。」過了幾年,他又在《1973年的彈珠玩具》說「我是生在一個奇怪的星星下的,也就是說啊,想要的東西不管是甚麼都會到手,可是每次得到一樣東西的時候,卻踩到另一樣東西。」生活的苦悶無聊是令人沮喪,甚至帶有傷害性的。


其後抵達了《尋羊冒險記》,在初次打開書到最後真的把它讀完,我已經混過了十年時光。主角也從每天喝酒的頹廢大學生,混成了每天喝酒的頹廢上班族。天啊這根本是我,我尋到羊了——也不是啦,至少主角已經能夠講出這樣的話了:「或許我的人生並不無聊,只是我在追求無聊的人生。不過結果都一樣。不管怎麼樣我得到的已經是這樣的人生,大家都在逃避無聊,然而我卻自己想要進去,簡直就像尖鋒時段往逆方向走一樣。所以我的人生變成無聊我並不抱怨。」


不管怎麼樣我得到的已經是這樣的人生,二十歲的我如果能撐到這段,也許能獲得一些宗教性的體悟,在酒精過量的邊緣呻吟著些經驗匱乏的大道理。然而,事實上我甚麼都沒有理解,用村上的腔調來說,我們之中的任何誰都活在甚麼都不知道的環境裡,依然也過得好好的,日常吃飯,用酒精澆灌自己,偶爾性交,不是嗎?


村上春樹在《聽風的歌》出版二十多年後,回顧自己當年剛剛出道時,讀者大多是二十多到三十歲的年輕世代,事過境遷過了二十多年後,讀者還是同樣的年輕人們。「在這三十年之間我想,可以說幾乎沒有改變。我的小說讀者的核心層大約往下移動了整整一個世代。」這段話又讓我想起聽過不只一位朋友所說的:自己已經過了閱讀村上春樹的年紀了


這是甚麼意思呢,難道他們的生活已經不再苦悶無聊,對於一些事情提得起勁,又或可以把自己的青春視為前情提要,一笑置之了嗎?我想,我們的生命早年,就像是「老鼠三部曲」的主角那樣,在迷霧裡從二十歲的「那時期,我認真地相信,或許我可以把一切都換算成數字,並傳達給別人某種東西。而只要我擁有某些可以傳達給別人的東西,就表示我確實存在。可是好像理所當然似的,對我所抽的香菸數,或所上的階梯級數〔…〕沒有一個人有興趣。於是我喪失了存在的理由,變成一個孤獨的人。」抵達了三十歲的「你是生意人,我也是生意人。從現實上來說,我們之間,除了生意之外,也沒有其他該說的。非現實的事就交給其他人吧。」


社會學與人類學對於經濟學的不滿,就是它教會人類把衡量標準完全訴諸於數字,這個值多少,那個會虧損。我們用數字貫穿了一切,而這就是無聊的來源了。在廣袤的世界裡,這套標準如野生的森林擴張,沒有時間與空間的邊界,攫住了所有人的判斷能力,把人改裝成連喝酒都要討論股息與盈虧的存在。發出了這麼左派的聲音我很抱歉,這些也很無聊我知道。


在這個世界背後的就是羊,是推動與操縱一團迷霧的神秘存在,《尋羊冒險記》是主角出發尋找這個源頭的故事。十年過去,我好像終於摸到故事的輪廓了,又或逆向地說,我終於到達閱讀村上春樹的年紀了。我往上移動了一個世代,就在漂染過度傷及羊毛,以及從無聊的世界別開視線,酒精過量傷及身體以後。從尋找自己轉移去尋找羊,青春就是這樣的一回事。


「從此以後,我就沒有故鄉了。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地方應該回去。一想到這裡,我就打心底覺得輕鬆起來。已經沒有甚麼人想要見我了。已經沒有甚麼人需要我了,已經沒有甚麼人希望被我需要了。」主角後來這樣說。而青春的時光到底算不算是人類的精神故鄉呢?村上的小說始終沒有給我們答案,因為從來只有生活,會循序漸進地告訴我們,在前情提要以後的故事會發生甚麼。這也許要等待我們到達村上寫回顧的階段才能真切領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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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香港,落腳台北,寫小説散文評論。

著有小說集《煙街》,散文集《痞狗》、《造次》。

曾獲Openbook好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首獎,

入選九歌散文選,入圍臺北文學獎年金。

不想讀博,謝謝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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