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_文訊_〈迷因之死〉
- 沐羽
- 6月1日
- 讀畢需時 5 分鐘
原刊於文訊。
最近我被一個算是微不足道的問題糾纏不休:「為甚麼我用來舉例的總是五六年前的老迷因,而不記得任何一個最近的新迷因?」最簡單的回應當然是人到中年記憶力變差,焦慮加壓力導致注意力下降,諸如此類。但近年真的有甚麼現象級的圖像迷因誕生嗎?我不太確定,打開社群都是AI吉卜力化的經典迷因。
迷因算是社群媒體年代的一種臨時建築了。在最初的時刻它曾被稱作梗圖,換言之,它裡面是有料的,有梗也有哏。又有另一個古遠的舊名叫趣圖,後來被放棄不用的原因也很簡單:黑色幽默我們可以叫地獄梗,但如果叫做地獄趣,總有點怪怪的,像《地獄樂》的攣生老大。迷因可以將情感輕易地固定下來,網民將日常瑣事、情感的反應與挫敗轉化成幽默的圖像。而優秀的迷因能夠將人群集中起來,再藉此往外傳播,並且——最重要的是——隨著潮流快速淡出,建築拆遷換成新的。它是一個小型的嘉年華,它優劣的判斷標準來自觸及(Engagement)。
舉個例子,以廣東話來說「睇人仆街最開心」系列:2008年有災難女孩(Disaster Girl)在火災現象對著鏡頭露出陰笑的照片,淡出以後,又有2010年從電影來的台詞「有些人只想看著世界毀滅」(Some Men Just Want To Watch The World Burn)。其後是從漫畫而來的火災狗狗「沒事的」(This is Fine),今日輪到我仆街。一種災難,各自表述,迷因的養分可以來自四面八方。
英國作家狄倫(Brian Dillon)這樣形容現代隨筆的意義,除此無他:作家告訴世人自己從災難現場捧回了這些東西,並賦形成文字。那麼,迷因的邏輯其實也差不多,網民從生活的狗屁瑣事裡捧回這些情感,變形成各式迷因搏君一笑。至於這些無論是情感也好,迷因圖片也罷,儘管總是隨著時間過去而貶值,但我們總能捧回新的容器,繼續嘗試橫眉冷笑千夫指。
所以迷因其實是一種刺點(Punctum),它的疼痛與意義通常由讀者本人自行展開,一如閱讀隨筆時我們或多或少都想到自己。我們會認可一個迷因,是因為有所共鳴,而不是它講述了甚麼驚天真理。我們或多或少也想像過自己就是那個在火災現場對著鏡頭陰笑的孩子,也想過能夠冷靜地目睹這個世界的毀滅,人到中年,也肯定想過這一切都會沒事的。迷因的刺戳中了我,而我可以輕易轉發傳播,甚至再生產一張。在日常生活的災難現場下班回家,迷因讓我們能夠躲進一座臨時掩體。巴特說,刺點通常是一個細節,而為刺點舉例就是「獻出我自己」。被刺痛以後,我們手指連按,為迷因獻出一個讚好。
——
用圖像暫時固定起來的情感,註定會快速煙消雲散,迷因的目標如若隨筆,並不追求永恆。它是一種暫時方案,笑完讚完就算了。在研究迷因的論文當中,英國學者Scott Wark的《迷因理論》用血液循環來形容它在網絡世界中的流通與新陳代謝;Richard Rogers與Giulia Giorgi的《甚麼是迷因?技術上來說》把迷因形容為一種技術性的內容集合,網民為迷因製造了傳播平台和生產工具,又依靠著演算法來增減觸及率。我們如若血液流動般的情感,背後依仗著的是制度與技術。
在人人都能快速隨手生產迷因的時代——就算不創作,也能轉發再加句「笑死」之類的短評——我們在消費的是注意力。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憑甚麼是這張迷因而不是那張迷因?哲學家斯洛特戴德(Peter Sloterdijk)形容,注意力是一種資源,它的價值與稀缺性相關,要是爭取認可(也就是讚好)的人越來越多,彼此的負擔必然會過重。時代不斷加速,社群平台後來不斷修改演算法,嘗試為難以管理的內容踩下剎車——一種數據化的集中治理,一種扁平安頓。
在不斷加速的年代猛踩剎車,沿著這個比喻,就會是抵不住壓力而四分五裂了。平台的去中心化讓我回到最初的問題:為甚麼我總是記得過往的迷因,而不是新的?我們還記得舊的迷因,是因為它們在那個年代成功經典化,隨著時間過去而獲得了榮譽的光環。
但至於圖像迷因真正淡出的原因其實直接暴力,演算法鼓勵短片(又或稱為短影音),成為新的潮流。網民拿著鏡頭就能說一個故事,他人的敘事取代了來自讀者的刺點。影片壓過圖像,故事壓過情感。以這樣的比喻來說,在短片年代講圖像迷因,有點像是影片年代講攝影,兩者並不相斥,但撐出來的新空間和衝突,就是學者們嘗試用理論安定下來的混雜狀態了。
回到災難女孩,她象徵著迷因時代的衰落。2021年時,她將照片原檔以NFT的形式發售,賣出了180以太幣,換算過來值50萬美金。儘管這裡的邏輯耐人尋味:迷因的價值從傳播而起,通過複製與再生增值。至於以NFT的形式固定下來的,是原創價值,是生產者的靈光,是源頭的偶像。在血液循環的年代,迷因的主角出售心臟,又或是出售心臟曾經鮮活跳動的回憶,也許象徵著上一個年代尚未死透的反撲吧。
——
用巴特的刺點來理解圖像迷因的興衰,就能讓我們看見,重點其實是故事。迷因是在說故事,讀者透過一張圖片來勾起自己的情感。這讓我們回到巴特:「攝影之所以接近藝術,並不是因為繪畫,而是經由戲劇。」一張照片讓我們得以回想起「我過往曾經想過這樣那樣」,從而觸動,迷因也是如此,我曾經也想過看著冷眼旁觀世界毀滅,諸如此類。迷因藏著的梗,是一種Storytelling。
在九○年代的英語世界,Storytelling是一門顯學,強調格式化故事原型可以有助傳播。在拉沃卡(Françoise Lavocat)的形容裡,《基督山恩仇記》的敘事框架被企業用來塑造品牌故事、政黨論述與個人形象,《1984》和《動物農莊》也被歸納成一些小型的寓言機器,講述政府與黨派控制的權力問題。沿著這條路線下來,迷因研究近年被綑綁到政治論述,而且是右翼民粹,也是無可厚非的。它以最省力的方式接觸到普羅網民,勾起情感,引發回饋與擴散。迷因的Storytelling發生作用的地方——刺點理論——是讀者的內心情感。我被勾起情感,我按讚,我讀下一張。注意力被佔用以後,理解世界的方式或多或少就改變了。
在血液循環般的網絡世界,誰決定了我看到的是這張而不是那張迷因?答案是演算法和資金,一些嘗試引領潮流的巨型企業,以及擁有資本的單位。它們沒日沒夜地揣摩與操縱用戶所喜愛的資訊。在這樣的世界底下,用迷因的話來說,我們只能在「只想看著世界毀滅」和「沒事的」之間兩極搖擺。如若迷因的終局,是輸給了短片的Storytelling。用來形容那些短片成功的詞語是甚麼?病毒式瘋傳(Gone Viral)。敗血症了。
回到巴特吧,這位熱愛語言遊戲的老哥有時還會玩弄外語,現在看起來有點太冒犯了,文化挪用權力不對等云云。總而言之,他玩弄佛家的「真如」(tathātā)概念,形容就像法語小孩伸出手去指指點點的模樣:「它、那、那個!」(ta, da, ça)他說,攝影只不過像一首歌,輪番唱著「你看,看看這個!」迷因又何嘗不是如此,下班回家後——有時候只願意聽你唱完一首歌——滑著社群平台,把迷因傳給身邊好友,說著:「看看這個,還有那個,還有那個!」圖像迷因的意義也許就是如此,它跟隨筆一樣從災難現場捧回幾塊碎片:一切都會沒事的,笑死,一切都會沒事的。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