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_木馬_《東京都同情塔》_九段理江
- 沐羽
- 1月22日
- 讀畢需時 5 分鐘
《東京都同情塔》是一部探討人如何被各種各樣事物取代的小說,在纏繞的敘事結構底下,我們可以辨認出三個重點:生成式AI、政治正確、語言。在小說獲得170屆芥川賞時,作者九段理江表示「這篇小說有5%左右由AI寫成」,馬上惹來社會大眾譁然反彈,可想而知是「AI寫小說的怎麼可以得文學獎」諸如此類。這裡其實直接就反映了一種矛盾:人類恐懼被取代(而有甚麼比起嚴肅小說家,象徵個人艱苦創作的形象被取代更能代表AI的全面勝利),與此同時,科技進步的速度迅捷得不可思議,我們不得不勉強與那些即將取代我們的事物合作。
不過時隔一個月後,九段理江就撰文表示,AI的部分其實不夠5%。而我們在閱讀過程當中,也看到只不過是小說角色把一些關鍵詞丟給ChatGPT,然後把它的回應複製貼上而已。真是行銷聖手,就好像我可以去維基百科複製一堆資料,然後說我的書有5%是集體創作那樣……然而《東京都同情塔》所表現出來的焦慮,遠遠多於AI,在九段理江眼中,取代人類的事物早就誕生了,甚至存在於日語這個混合的語言之中。
在生成式AI面世並且撼動我們的世界的那幾個月內,各種各樣的論述如若連鎖反應般轟炸我們的大腦,包括專家學者會將AI跟蒸汽機、福特主義、資本主義剝削等,連結起來比對科技發展即將怎樣取代人類,比如定義它是不知道第幾次科學革命等等,大規模失業與產業轉型諸如此類。如此看來,《東京都同情塔》的主題絕不新鮮,只不過我們要記得,AI只不過是讓這部小說爆紅的一點而已,九段理江將三個重點混合描述,故事就像一座巨塔那般拔地而起。有時候文學故事的推進並不是原創地單點突破,反而是組合結構讓人深陷更龐大的漩渦當中。
《東京都同情塔》的故事座落在一個平行時空。今年秋季我剛好到了東京旅遊,由於前一晚與朋友喝太多的緣故,我決定散步直到不再頭痛為止。我從新宿站下車吃了一碗雲南米線稍解宿醉,走了十分鐘逛進新宿御苑,在日式庭園與法式庭園曬曬太陽後,再走二十分鐘抵達國立競技場。這座競技場由建築師隈研吾的團隊操刀,在2016年動工,趕於2020年東京奧運啟用。站在這棟建築前,我心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頭痛,還真看不出甚麼特色來。
而小說提供了我一個替代方案,在書裡,東京競技場沒有因為像我們這條時間線那樣,由於預算超支而把設計方案交給隈研吾。與此相反,它維持原有計劃,執行了札哈.哈蒂天價預算的設計方案。《東京都同情塔》對它的形容,是「壓倒性的美麗」。至於不太美麗的部分,就是在這個平行時空裡,奧運並沒有因為疫情推遲一年,結果爆發群聚感染。
距離這座競技場一公里以外的新宿御苑,就是小說故事的主舞台了。書裡一名高舉幸福與平等的學者倡議要在這座絕美的花園裡興建一座監獄,然而監獄與犯罪等等的用詞實在過於歧視,也漠視了出生的不平等因素。於是,既然控制語言就能控制人的思想,這位學者決定將監獄更名為同情塔,將犯罪者更名為「Homo Miserabilis」,將獄警更名為「Supporter」,將囚禁更名為生活,將剝奪自由更名為幸福。最可怕的就是,這座塔居然還真的蓋好了,這就是理想主義者能動用巨額稅金的下場,他們要麼成為聖人,但絕大部分都是惡魔。
而《東京都同情塔》的主角,就是這座塔的設計師牧名沙羅。她與其他數名角色也共享著一種卡通速寫般的質地——由於這部小說是思想實驗,便宜行事是一種敘事優點——這位高舉理性與建築美的女性,時常被腦海裡的思緒侵擾。小說沿著她的思緒翻滾前進。比如說,為甚麼這座東京都同情塔要叫作Sympathy Tower Tokyo?又為甚麼要用片假名來稱為シンパシータワートーキョー?明明平假名已經可以發音了。在這裡,牧名沙羅首先遭遇了第一層的取代:外來語壓倒本地語言,彷彿拉開了階級差距。明明是塔(と),但不知怎的要叫作タワー。書裡寫道,這是「因為日本人想要拋棄日語」。
隨著這種語言本質上的取代,牧名沙羅抵達了第二層的取代:政治正確的取代。就如若監獄不能再叫監獄,要叫同情塔,犯罪者不能叫犯罪者,要堆砌一個拉丁語來稱呼他們。她的腦海裡時常出現一位政治正確警察,讓她在發言前不得不再三思考會不會冒犯別人。在這裡,《東京都同情塔》讓不想冒犯別人的特徵,折返到日本人不想造成他人困擾的教育上,以比喻來說,又蓋了一層樓。
沿著思想巨塔的電梯逐層而上,我們就抵達了爭議所在:生成式AI。在書裡反覆描繪的,是AI回應人類時絕對不會歧視,它一視同仁地將人類視為資訊,只是需要處理的事務之一。而有甚麼比起監獄管理更適合採用AI?它不會冒犯人類,有求必應,而且沒有感情。而囚犯們由於經歷了語言的改造,甚至衣食無憂,還享有新宿御苑七十樓的無敵城市風景,簡直無欲無求。他們成為了一個景觀,所有人都可以盡情地同情他們了。至少這是幸福學家的原意。
我們可以看見,小說可以前往許多方向,這三層的取代就像一座四通八達的建築,其中的樓梯轉角,電梯暗房互相來往。人們的稅金被動用來蓋了一座監獄,而監獄裡的人過得比外面的人更好。又或說,剝奪了人的批判思考能力和自由,還給予他們更好的生理生活,這能算是一種同情嗎?《東京都同情塔》刻劃的是這樣一場思想實驗,它可能在思辨上會屢屢撞上死胡同,奈何三個議題撞在一起,我們難以辨認哪些只是表面,而深層的黑暗到底是甚麼。
是思考。當故事最後的最後——毋須擔心劇透,《東京都同情塔》的情節一句到底,其實就是關於這座塔的各種思考——牧名沙羅以她卡通速寫般的思考想像自己究竟如何面對無處不在的取代焦慮時,她的答案,其實就像生成式AI面世那幾個月內的專家學者一樣。我們之所以還在,是因為我們仍然思考。我們擁有比AI更全面的思考,我們能夠代入政治不正確的思考,我們能夠代入平行時空,並設想人們仍有甚麼可能。我們可以通過學習其他語言,知悉手上這套語言的侷限。我們可以在平地蓋一座塔,把競技場從無趣的木頭改造成幾千億的建築。我們擁有的是「為甚麼」,而不是「如何」。又或回到主題,我們要知道「為甚麼」要同情,而不是「如何」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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