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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_Openbook_《安納托利亞的刺客》_沙博爾夫斯基

  • 作家相片: 沐羽
    沐羽
  • 9月2日
  • 讀畢需時 5 分鐘

原刊於Openbook


已經在衛城出版了三部譯作的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系列作品在線上書店被稱為「與波蘭說書人來一場探索威權與自由的冒險」。不過,如果想用比較親切的語言來介紹這位作家,我會說,這位波蘭記者的眼睛總在凝視著一些地方在面臨改變時所表現出來的掙扎。地方像人一樣,是可以掙扎的,儘管這些動態往往都是政局不穩作為形式與代價。


這些掙扎和挑戰其實距離我們並不遙遠,大多都發生在如今的百年以內,而且都有關兩次大戰和美蘇冷戰對於人類格局的大洗牌。我們並無例外地置身於世界的急劇震蕩之中,眼看著一些地方過渡到民主政體,也看到有些強化了集權統治,更看到無數區域陷入長達數十年的動蕩時期。沙博爾夫斯基為我們帶來的,都是關於改變的人物故事,從這些片段當中,我們可以發現一個困局:如果說我們真的更了解到世界上某些地方時,對於另一些就更為陌生了。


即使是那些地方處於亞洲也是如此,舉個例子來說,每當我們打開機票網站,對於想去哪裡旅行總有一些既定想像,至於其他地方,我們得下定決心來一場「說走就走的冒險」或是「趁(心態)還年輕去冒險一下」才會考慮。沙博爾夫斯基在台灣出版的第一部作品《跳舞的熊》立足於東歐,是銀行餘額慘叫著愛我別走,至於關於獨裁者以及他們的產地,也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去闖蕩的。在這種時候,就得依靠記者無所畏懼的勇氣和技術了。


跳舞的熊與我們所面臨的困境類似。當三十多年前蘇聯解體時,保加利亞一些守著傳統的人們依然飼養著熊,並教會牠們跳舞(和喝啤酒……簡直是完美的生活),但當後來國家加入歐盟後,這種傳統變得違法。然而人們並不可以直接把熊放歸森林,牠們是由人養大的,沒有野外求生能力。「自由是一場巨大的冒險」,沙博爾夫斯基以熊寫人,寫改變帶來的衝擊。全書最為尖銳的一個場景,在於這些熊們即使自由了,但每當感到不安恐懼或不知所措之時,會立即跳起舞來。我們可以理解為一種討好,也可以理解為舊秩序的根深蒂固。以人的方法來理解,也就是改變太過急劇時,我們會立即原地懷舊,描繪往昔的美好日子。(有關懷舊的這個論點,出於同樣來自波蘭的哲學家齊格蒙.鮑曼。)


不過在《跳舞的熊》以前,沙博爾夫斯基的早期記者職涯其實是在土耳其渡過的。也許沒太多人在打開機票網站時第一秒就會想起這個國家吧,但是出身波蘭的作者跟我們的想法顯然並不一樣。我們手上這本《安納托利亞的刺客》是作者的第一本書,他曾在土耳其擔任實習記者,而在當地採訪並收錄進本書的〈全是為了愛,姊姊〉獲得了國際特赦組織的人權議題獎,而他也是第一位順利採訪到行刺教宗的土耳其人的波蘭記者。當西方通過宗教文化、槍炮導彈與銀行制度邁向世界時,有些人的回應方法是成為刺客。


世界格局巨大而深奧,去理解它就像是宣傳語所說的,是一場「威權與自由的冒險」。但是沙博爾夫斯基雙眼始終在凝視的,是一般平民百姓,至於他們眼中所看向的世界,不是理論,不是數據,不是長期佈局,而是生活。其中一位受訪者說:「雖然我們的生活方式不同,但我們的問題是相同的——如何給孩子更好的未來,如何保障老人有尊嚴的死去,如何讓世界成為和平的地方。」


生活是相似的,我們可以用三個角度來理解《安納托利亞的刺客》,首先是面對改變時的掙扎,土耳其作為連接歐亞大陸的樞紐,從昔日的帝國變成了夾在美蘇冷戰中的尷尬位置,以及伊斯蘭世界面向現代化的前線之一,人們生活所迎接的挑戰可想而知的困難。其次是西方化,我們在東亞過往百年同樣處於這樣的旋律當中,而位於歐亞邊境的土耳其碰到的刺激有著另一種劇烈的模式,其中包括宗教,也包括政體與性別議題。「我留鬍子,戴穆斯林的帽子,如果我去城裡你們就會朝我拍照!好像我是隻猴子!」


「我們穿牛仔褲,模仿你們拍的電影。但是你們卻不斷來到這裡,然後對我們嗤之以鼻。」從這裡,延伸出了第三個角度,土耳其除了有行刺教宗若望保祿二世的刺客,也有向當時美國總統喬治布希丟出兩隻鞋子的人,向人丟鞋在土耳其傳統裡是殺傷力不大但侮辱性極強的行為。這是面臨挑戰時最為直接的回應,熊不跳舞了,回歸最為原始的攻擊。又或反過來說,如果有人帶著異教、導彈和外幣來找你時,不是人人都打算好好坐下來談生意的。


世界並非只是一分為二,而是碎裂成無以數計的破片,並在這一百年不斷被洗牌切牌。又或者說,世界本來就是連綿到視野以外的碎塊,兩次大戰以後有些地區被整合起來,並向更遠處呼喊著加入或者滅亡的聲音。生活並不知道能夠前往何方,一如生活並不是一張可以在網站買到的機票,不是有錢就能前往任何地方的簡單問題。土耳其的問題也是如此,「《民族報》刊登了兩名女性並肩站在及腰水中的照片。其中一人穿著包覆全身的穆斯林泳裝,只露出眼睛。另一人裸著上身。」書中引用的社論寫道:「這就是土耳其。」


我們似乎對某一個世界更為熟悉,而對另一個越來越陌生了。陌生導致遠離,遠離增強疑慮,疑慮可以上升為恐懼與排斥,而這也是如今席捲全球的保守浪潮的重要根源之一。然而我們其實從以前開始對世界就是陌生的,這一直以來都是常態,但唯有生活是共通的語言,這套語言在沙博爾夫斯基筆下,是一種文學的體現。


因為生活在許多時候,都不是數據。當經濟學誤把人們視為「沒有人性的消費者,他們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偏好集合時」(羅納德.高斯的反思),反轉過來的文學,其實就是在關注著活生生的人,他們在生活上的挫折與掙扎,有時迷茫,但更多時間展現出勇氣。這些勇氣通過各式各樣的橋樑聯繫在一起,以這本書的主軸土耳其來說,沙博爾夫斯基寫道:「完美體現了我們在宗教和現代國家之間的拉扯。」當拉扯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安與憤怒將會前往何方?


在沙博爾夫斯基最早期的這部作品裡,我們看見的,是採訪者與受訪者建立的連結。這些連結歷經了時間與空間,抵達了我們手上,讓我們得以有攀上這條大橋眺望風景的機會。讓我們去看看這個歷史悠久的國家怎麼面對挑戰,並在歷史與文學的倒影裡,回到自身所在的土地。在面臨未知的恐懼時,我們心裡都藏著一頭隨時起舞的被馴化的熊,一些人選擇跳舞,一些人選擇成為刺客,一些人選擇不選擇,而我始終認為,在下定決心作出抉擇以前,沙博爾夫斯基教會我們的,是在力所能及的時候,先去凝視著那些在面臨改變時所表現出來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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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香港,落腳台北,寫小説散文評論。

著有小說集《煙街》,散文集《痞狗》、《造次》。

曾獲Openbook好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首獎,

入選九歌散文選,入圍臺北文學獎年金。

不想讀博,謝謝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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