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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_Sample_〈我無賴遍歷的時代〉
原刊於樣本 Sample 第二十二期〈爛人絮語〉。 我最近每天躺在床上十八個小時,除了睡覺就是等自己肚餓,餓了就吃,吃了就睡。睡不著時我就回想以前去這去那的事,思來想去都是些可笑的旅行。大學畢業那年我跑了去歐洲,在阿姆斯特丹抽了幾天大麻,然後帶了一些南下法國。在巴黎邊境,我被海關和緝毒犬攔下了來,他們拿著我的包,叫我滾下巴士。 海關問:「Tu parles anglais?」 我說:「Oui。」 他們用法文問我懂不懂英文,這就是文化優越感。文化優越感我也略懂一點,類似自瀆射在屏幕上外國人臉上的感覺。 海關用破爛的英文跟我說,weed,Amsterdam ok,Paris not ok。我蹲在路邊等他們搞文件,抽了兩根煙。他們在小檢查亭裡弄了很久,之後叫我進去。海關跟我說,背包裡有八克大麻和兩顆迷幻蘑菇,如果沒錯的話請在這張文件上簽字並交罰款。 我望了一眼那張全是法文的文件,看不太懂,但阿拉伯數字我好歹也會十個,上頭寫著:某某東西,2g。就這樣。 存在主義大師法國佬沙特說過,你不可以太過融入於自己的職業,你當一個店員不能確信自己就是店員,存在先於本質,你得先肯定自己是一個人,其後才是一個店員。這群法國海關肯定是些存在主義者,他們晚上肯定就會拿我的草去呼個乒乒乓乓。但我也沒啥能做的,至少不用蹲大牢,付錢解決。 回到車上時司機很是生氣,說我耽誤了大家的行程,要我向所有乘客道歉。但那些乘客們看起來笑意吟吟,眼神裡都是:菜鳥,連藏毒都不會。於是我也笑容燦爛,一邊走回位置一邊說著désolé。這是法文的sorry,雖然我的發音是啲梳ly。我先是一個香港人,其後才是講法文的人。 我感受到司機的怒氣從我身後傳來,這使我更加高興。他的原定計劃被我搞砸了,這讓我愉快得像一根肥美的大麻。 搞砸是一種手勢,手勢是閱讀文本是一個重要的策略,我們可以說,一本書圍繞著某某手勢而轉動。《異鄉人》的手勢是舉起槍並無意義地擊發它,《挪威的森林》的手勢是躺在虛無寂靜的草原上讓女人給自己手淫。而搞砸一件事情,是胡遷《大裂》的手勢。 我總是翻來覆去地看《大裂》,觀摩無賴和虛無主義者們怎樣被現代生活折磨得一點不剩。生活是一坨髒不拉嘰的泥巴,中間忽然斷開一條裂縫,人就掉下去萬劫不復,彷彿本來一身臭屎都不夠慘似的。搞文學研究的常說某某文本反映了人的生存狀況之類的漂亮話,而我們的狀況就是大裂——「世界會愈來愈壞,這一點無法控制,比如一列火車衝入懸崖,也是從頭到尾按順序掉落,這趟火車就是兩百年的時光」——在掉下去粉身碎骨之前,我們渴求找到一些能動性。而這能動性,在《大裂》裡就是要搞砸某些東西,來彰顯某時某刻,我們曾經存在。而存在的那一剎那,我們都是裂開的。 人人都能成名十五分鐘並不合理,但人人都能在搞砸事情的那個瞬間,深刻地存在。法國佬沙特會認為,如果一個店員否認自己是店員,翻桌揍老闆把所有杯子都打爆了之後,他就是個完美的存在主義者。 存在主義者都是一群違反社會常識的雞巴人。 這篇短篇小說名為〈鞋帶〉,名字就取自田姊上吊用的鞋帶,雖然是說劇情裡不會再出現鞋帶,劇本也按照改編版本來上演,但胡遷就是採用了這樣的一個標題。上吊,搞砸事情,毀掉一切,以第一人稱的方法侷限視野以及爆發情緒。 其中一個演員叫劉東,他演最後一幕的警察。這傢伙是個存在主義者,他在等待上場時的幕間間隙裡,對敘事者說:「你有沒有這樣一種想法,就是上學的時候,開聯歡會,你衝上台,胡亂搞一番,比如撕扯女同學的衣服,或是撅起屁股對著觀眾,總之就是搞砸這個東西,然後看接下來會怎樣。」他越講越high,「所有人都想看這個事情,愈嚴肅排場愈大愈好,一個人衝上舞台,脫下褲子,拿著褲子轉兩圈,舞台上其他人的反應能讓觀眾高興壞了。你得承認,即使你不敢做,你也覺得這樣非常好。」 有時也不是敢做不敢做的問題,海關上來把我拷下去再放走,我回到車上時其實乘客都不太管我,巴士司機的憤怒才是大家的快樂泉源。他們高興壞了,儘管他們可能不知道自己在高興甚麼,單純是別人被整得一塌胡塗能讓人感到快樂,這是人的本質。 秋天的時候洪昊賢來探過我一次,那天晚上在我家喝酒。他進門口後二話不說就爬我家的樓梯,把我本想躲在樓上不見客的女友嚇了個半死。為了補償,他對她講了一些我們以前讀大學時的荒唐事,包括翻出了一張十幾個男同學赤裸上身喝啤酒的淫照。我覺得如果要研究他受黃碧雲與胡遷影響的毀滅傾向文學脈絡,可以參考他搞砸了我家的生態平衡作為一個手勢。 我很少跟台灣人講以往在大學發生的事,複雜又麻煩。洪說:「你以前參加的活動多得誇張。」他跟我女友說:「他擅長否定過往的自己。」我想,我是來喝酒的,不是來搞精神分析的。如果要搞精神分析,我寧可抽一管大麻,蹲在角落裡自言自語。 大學二年級我去參選了個學會會長,其實也不知道是為了啥,那時也沒有甚麼理想之類的,純粹就是幫個忙讓這個學會不要解散掉。結果最後來參選的人不夠法定人數,選不了,我們就鬆了一口大氣。有些老鳥跑來指點江山,我問她可以修改最低參選人數嗎,反正其實大家都不是很想選。老鳥說,你們怎樣都給我搞到足夠的人來選。我心想這他媽的甚麼垃圾,就原地解散了候選學會。過了幾天,老鳥又再跑來說,你們快點回來選,我們修改規條可以讓法定人數變少。 那時我二十歲,是剛學會了事情並不是按照邏輯和理性運動的年齡。事情的發生與進行更多是因為惰性和情緒,從大學到職場到家庭到處都是這樣。我看著她的訊息,滾妳媽的蛋吧。後來這個學會還真的修改了規條,但我已經跟在這場鬧劇裡受過傷害的朋友說別再搞這些垃圾玩意了。結果老鳥再當了一屆學會幹部。江山很大,需要她繼續指點。 我因為搞砸了這個學會高興起來,那晚喝了個酩酊大醉,跟拍淫照的那群人一起。這些事情要跟台灣朋友講很是複雜,我比較傾向不提。我渴望自由而沉默的心情始終如一。 劉東甫上場就笑嘻嘻地靠近正在爭吵的演員們,他向其中一名女角說:「我想上你。」演員們嘗試把他的話帶回正常的劇情,台下的觀眾似乎還發現不了甚麼,畢竟這是一個舞台,這個存活了三四年的小劇團還有一點實力。但劉東不停脫稿演出,把事情搞得越來越糟。 以下的故事使用夢境的方式敘述: 我走上了舞台,但可惜的是,我以學會會長的身份,坦然走進會室。按照劇本裡的路線,劇本裡的態度,踱步走來。在那裡,我約了幾個一樣選學會的朋友,直接走進會室的後樓梯,把老鳥們丟在背後。會室的後樓梯是非法定吸煙區,但整個浸會大學能偷偷抽煙的地方我都用過。在舊圖書館後面的小窄巷裡有一面磚牆,我每抽完一根煙都會在方型石磚的空隙裡燒一個黑痕,離校時那面牆被我燒了五十幾個洞。如果有朋友,我會考慮在那裡燙一局圍棋。學會會室後面是抽大麻的好地方,我們蹲著,讓意識放慢,回頭盯著透出微光的會室,裡面的人跟我們一樣,都是一群待業的垃圾。 我想搞砸這一切,把他們打倒在地,讓他們知道規矩和學會都是個屁。我該跑去那種偽正經的會員大會上,對著西裝畢挺像賣保險的學會成員說:我想上你。二十歲的時候我們都想摧毀眼前所有事物,每個人都是偽善者,每個人都有罪,這個老掉牙的主題讓我們飛上了天。我們飛上天的方法包括但不限於:喝到脫衣服,到處嘔吐,把煙屁股射得到處都是,抽一些不知從哪來的大麻,然後腳步虛浮地坐通宵巴士回家。 在那時我們是一群無賴,沒有意識形態的夢想與戲作動能的,純粹的無賴。當然如果你說是因為政治環境或者新自由主義之類的,我無法勸阻你,但畢竟我們只會在課堂上睡覺,被問問題就用後現代理論來搞砸一切。有人叫我們幹甚麼就幹甚麼,幹得不爽就撒手不管,世界會愈來愈壞,這一點無法控制,比如一列火車衝入懸崖,也是從頭到尾按順序掉落,第一件事就是拆掉學會。這種沒來由的憤怒像熔岩般每日爆發,解決的方法不是酒精性慾就是旅行。三島寫過一篇文章叫〈我青春遍歷的時代〉,而我們交出來的答卷就是無賴遍歷的時代。 但好景不常,能搞砸的東西確實有限,一所破大學能被破壞的事情不算很多,頂多就是些小打小鬧。後來,我們開始讀書,搞砸了搞砸這件事情本身。負負得正,叛逆了叛逆期,那時候我開始寫些書評投去別的地方,後來被謝曉虹看見。她問我:「為甚麼你在外面寫的比在學校寫的好那麼多?」 我覺得自己片片粉碎,好像搞砸了的事情變形成話語的方式,回到我身上燙出五十幾個洞。 在〈鞋帶〉的最後,當劉東搞砸了整個舞台,所有演員不知所措得只能以笑遮醜,舞台上全部人都在歇斯底里地捧腹大笑,台下的觀眾被演員帶動下也不明所以地笑起來,像蝗群飛過一樣混亂。敘事者笑著笑著,也不知道自己該幹嘛,而這時,劉東向他走過去。 幾年之後,我把大麻戒掉了,酒不常喝,頂多每個月聚會時喝一兩晚。煙很難戒,但如果沒有趕稿或論文時,一天可以一根都不抽。我很少想著怎樣去搞砸一件事情了,世界本來就是爛的,不差我動手拆掉甚麼東西。我每天躺在床上十八個小時,除了睡覺就是等自己肚餓,餓了就吃,吃了就睡。好吃難吃又是一餐,好夢爛夢也沒差,反正都會忘記。只有一件事比較麻煩:每天醒來的一剎,我都感到自己像在過海關,從天堂回到地獄。 就像有人從巨大的社會結構裡伸出手來問我:「paper, please?」 我就會說:「我想上你。」 後來我讀了很多短篇小說,嘗試把搞砸了的無賴時代撿拾回來,用強力膠黏成一個花瓶,好給日後再搞砸一遍。可以稱之無賴辯證法,你要成為無賴首先還得有賴一下。卡繆、村上、卡佛、胡遷,諸如此類,但讀了幾年過後我開始有一種錯覺,彷彿這些故事都不能解決甚麼事情,連故事裡頭的宇宙也只能一直破滅下去。 短篇小說有些公式,比如說人物到最後要改變,要從錯誤裡學習到某些事情,或者道歉,這三個事情最少要辦到兩件,不然就只是一些流水帳之類的東西,可以交給謝曉虹當創意寫作課程作業,並跟她說這就是現代,這就是後現代,吃我的文字廢料啦。但如果我們重看〈鞋帶〉,劉東在最後改變了(本性盡現,搞砸了整個舞台)、學習到了事情(自己一事無成,下流無恥),道歉(以哭泣向世界懺悔)。但故事之後呢,怎麼辦?悲劇之後,發生了甚麼事? 洪昊賢寫〈之後〉,人物在裡頭崩潰求存,如胡遷筆下的人物歷經一次又一次的大裂過程,最後敘事者打開一個貨櫃,鑽了進去,很多年過去了,始終沒有人發現。主角改變了,學習到了事情,以自閉的死亡作為道歉的方式。但之後呢?世界變化了甚麼? 大學的無賴時代是一場短篇小說的過程,有些高潮,有些磨難,其後一切都搞砸崩潰了。比較幸運的人會找到一些高潮,比如有情人終成眷屬,比如找到了人生目標可以重整出發,諸如此類。但之後還剩甚麼?如果搞砸也是一種高潮,我們之後會到哪裡去? 如果我有一個手勢,那就會是這樣:大學畢業,我去旅行,用藥狂歡,在法的門前被攔下,人們拿著我的包,叫我滾下交通工具。我會蹲在路邊,無能為力地被剝削。其後我回到車上,與所有人笑了一頓,當作沒事發生。直到如今,在此之前與之後的事情一點都沒有影響到我。不管我做了甚麼,一切又都與我沒了關係。之後是一長串沉默的裂縫,之後就是,沒有人知道會發生甚麼事,唯一能確定就只有,事情只會越來越糟。糟糕得讓人不由自主地把睡眠時間越拉越長,日夜顛倒,日以繼日,與這個世界分手,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 創作_明報_〈等待節日〉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後收錄 於《黑暗夜空擦亮暗黑隕石》 。 ——在我們這個時代,節日甚麼都不是。它只是假期,只是休假,是前一晚跟幾個朋友泡在酒吧等頭班車回家。聽講在南美,全城人都會出來跳一星期舞。在泰國,大街小巷裡的人都出來潑水。香港會有那一天嗎?那一天來到時,我還有力氣嗎? ——會的。 ——你還在? ——我不敢走。我媽總說死亡很可怕。從我識字開始,她就叫我出門小心,小心一切。當心陌生人與瘋子,當心坑洞,當心高空擲物,當心火,當心水。我一直都不敢走出去。等地鐵時,我總站到月台最後面,坐巴士時,我坐上層最中間。我不吃魚,怕有骨。我不煙不酒。我不參與,也不落單,但為甚麼……我不相信……我甚至害怕去愛。 ——我以前喜歡安靜,走路時我戴耳機聽歌。把群組全都調成靜音。從不接電話。不聊天,下班後回家打機,看美劇。後來甚麼都變了。我每時每刻都開著群組,訊息通知要弄得像交響樂團我才安心。這邊有事那邊又有事,我得隨時隨地跟所有人討論正在發生甚麼才安心。我覺得我有責任當一個中轉站,人要通過我到達別人那裡,我又通過別人去到更遠。我每時每刻都提醒自己,我們是一體的。我這裡有個彈殼,我每天嗅著它的氣味,把它當香水。 ——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我不會吐了。更糟糕的是,每當我該吐的時候,我都會失禁。有次我在酒吧喝到三點,忽然之間,我的褲管就黏了一片。有次坐完過山車下來,走幾步路就滿褲子都是。我甚至沒發覺自己的腸道有在活動。有甚麼壞掉了,一切都顛倒過來了。想想看朋友們怎麼看我吧。 ——我們總是胡亂地應付不同祖先的習俗,絲毫沒放在心上。龍舟,拜山,燈籠,聖誕樹,復活蛋,南瓜。沒一樣屬於我們,我們連節日都是二手的。只有假期真真切切能摸得到,像冰凍的啤酒杯,還有水跡留在掌心。我們的後輩不會再從我們手上繼承到甚麼習俗,而我們還來不及發明新的東西出來。 ——我害怕一切,現在反而失去一切。你沒有眼睛,看不見我有多慘。為了躲避死亡,我放棄了愛。後來他不見了,好端端一個人說不見就不見,我總是在想,在這裡能不能重遇到他呢?但在這裡,我連時間都失去了…… ——所有人都會經過這裡,或遲或早。我選擇這裡,因為可以跟所有人經歷一樣的事。無論是開火的,或是挨打的。我在等一個人,希望他可以來嗅一嗅,卡在我左眼這個彈殼的焦臭。 ——後來我雙腳懸空時,雙腳都還沒停止掙扎,就吐了出來。我把那傢伙弄得一身都是。他氣死了。後來我的死因裁決出來,是把自己亂棍打死。那時我像煙花一樣紅紅白白。 ——我們的節日會放煙花嗎? ——老套。 ——會吃甚麼? ——會遊行嗎? ——有燈飾花車嗎? ——要搞多少天? —— 你們四個,今天要出發了嗎? ——再等等。 ——再等一下。
- 創作_虛詞_〈從《進擊的巨人》到《鋅皮娃娃兵》〉
原刊於 虛詞 。 從2013年播出動畫第一季開始,《進擊的巨人》的熱度就屢創高峰,就連平常不看動漫的網友也會略知一二。「火出圈」是中國網民對《巨人》的評價,意思是,它不僅只在固定的粉絲圈子裡傳播,更讓一般大眾都能關注到。而且由於巨人的敘事模式偏向解謎與懸疑,越臨近結局要揭開謎底時就越有快感,這使得粉絲的黏著度相當高。近來看到一張台灣梗圖,是一張對話訊息截圖。對方連續傳了一堆長達半分鐘的錄音訊息來,截圖者爆氣回覆:「我也不是隨時都方便聽語音,你為了自己方便造成別人的困擾,你真的非常自私,跟賈碧一樣,請你以後不要再傳語音給我了。」 賈碧.布朗(ガビ・ブラウン,Gabi Braun)是《巨人》第四季登場的新角色,她是個被民族主義與軍國主義洗腦的小女孩,對於戰鬥與立下功勳有過人的狂熱,並且整天喊著要殺盡島上的惡魔。由於她每次登場都在自說自話,且有作者光環圍繞,只要開槍就能打中目標,所殺的不是主角群就是重要角色,讓人不勝其煩。本篇文章不涉漫雷,純動畫黨可以安心跟上,因為我們要探討的並不是《巨人》的劇情走向(反正沒人能猜透諫山創想畫甚麼),而是賈碧等角色所反映出的意義。 在賈碧令人煩躁甚至成為迷因的時候,值得關注的其實是這名角色的年齡。先撇開日本動漫中的救世主形象經常都是少年少女不說,《巨人》裡的士兵與戰士們相比之下還是相當年輕。賈碧,十二歲、法爾科,十二歲、萊納,登島作戰時十二歲、艾倫,從訓練兵畢業時十五歲。換言之,這都是一群娃娃兵(童兵,child soldiers)。 2015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於九○年代出版了極具爭議性的報導小說《鋅皮娃娃兵》(Boys in Zinc),在著書過程中她訪問了數以百計在蘇聯—阿富汗戰爭中的士兵、陣亡者的家屬、戰地醫護人員、軍官等等。這場戰爭於1979年打響,直到1988年蘇聯才開始撤軍。其時蘇聯已臨近解體,且這場戰爭幾乎沒有一方能獲得任何好處,只是場「多餘的戰爭」。在戰爭初期,蘇聯向國內宣傳「那是一場正義的戰爭,我們要幫阿富汗人消滅封建主義,以便建設光明的社會主義社會」。於是,有大量的娃娃兵決定應召入伍來去協助阿富汗人,卻發現那裡只是血肉模糊的殺戮場,每天敵我兩方都被炸得血肉模糊身首分離。至於陣亡的蘇聯士兵,就會被裝進鋅製的棺材運送回國,這就是鋅皮娃娃兵。 至於為何要找一群娃娃兵去打仗,書中一位少校暨砲兵團宣傳員直言不諱:「為甚麼十八、九歲的人比三十歲的人更容易痛下殺手呢?因為他們不會心疼。戰爭結束以後,我突然發現有一些可怕的童話,故事裡總是有人殺人,比如巫婆在爐子裡燒活人,孩子也不覺得害怕,他們很少哭泣。」還未出社會的孩子們在軍官眼中是容易操控的,他們還未見過世面,尚未學懂猶豫與拒絕,未獲得反思的能力。意識形態號召說,去吧,他們就前赴後繼地前往戰場,直到最後一刻,還來不及後悔與慘叫就踩上地雷或被迫擊炮打成粉碎。 架空的戰爭可以比現實的更為殘忍與徹底,《巨人》裡的戰士隊成員才十二歲,賈碧與當年的萊納滿腦子都是熱血,被洗腦得更為完全,開口閉口「那些島上的人本來就是威脅世界和平的惡魔」,把種族歧視進行到底。但是現實的戰爭也可以比虛構故事的更為荒謬,《鋅皮娃娃兵》裡的一位上尉暨工兵說,「我們出發時從不握手道別。爆炸那天,新來的連長握了握我的手,他是真心誠意地跟我握手,那時誰也沒有提醒他。當天我就踩上地雷,飛向半空了。」 《巨人》第四季第一集裡吉克說道:戰爭真不是好事呢。然後他就攫了一大把的炮彈丟向敵人,大肆屠殺。這就是戰爭,戰時沒人需要反思與道理,只有荒謬與死亡。 讀者們對於賈碧的厭惡其實與年紀無關,與性別也當然無關。即使她殺人的手法乾淨俐落,這也不構成討厭一個角色的原因,隔壁《電鋸人》的壞女人瑪奇瑪也是殺主角殺得手起刀落,殺完還鞭屍幾次,觀眾還是愛她愛得要死要活的。賈碧惹人生厭的地方在於她被民族主義洗腦成一個封閉的人,不聽勸告也沒有要與人討論的意思。當這種人拿起武器時,就是最可怖的殺戮機器。 賈碧具有殘酷的殺人者特質。在《鋅皮娃娃兵》中,一位瞄準手這樣形容殺人時的心態:「把人打死或留活口,這是戰後談的話題。戰爭本身的心理學很簡單,彼此不能把對方看成是人,看成是人,就下不了手。」一位坦克兵又說,「我們以為,他們家裡沒有廁所,他們用小石子代替衛生紙,就比我們次等。這些都是我們自己想出來的,好讓他們送命容易些。」只是,這兩位軍人在戰鬥過後都會反思,知道自己所殺的是人而感到罪疚;至於賈碧,劇情需要之下她仍然把所有敵人當成異種族的惡魔,肆意放任自己的殺戮天性。 這是所謂的情緒距離,戴夫.葛斯曼(Dave Grossman)在《論殺戮》(On Killing)裡指出,「情緒距離在士兵克服抗拒殺人心理的過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就殺人者得以否認自己殺的是人類這件事情上,文化距離、道德距離、社會距離與器械距離等因素,與身體距離一樣會產生效果。」在賈碧的諸多殺人案例上看來,她首先就把種族歧視內化到心底裡去,把敵人全部看成非人類了。 因此,當《巨人》的故事發展到賈碧抵達帕拉迪島時,劇情的衝突位置就顯得精彩且尖銳。賈碧逃進一個農村時,裡頭有好心的少女收留了她,而賈碧仍是一口一句惡魔地辱罵著收留她的好人,而這少女在數年前看著母親活生生被巨人啃食,被啃時還尖叫得連喉嚨都啞掉了。她問賈碧,聽說城牆的另一邊說島上的人全是惡魔,但她並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被恨成這樣。賈碧氣極,以背誦教科書般的語調說這民族數千年來都在以巨人之力屠殺世界各地的人。少女說,媽媽是在島上出生長大的,連巨人的真面目是甚麼都不知道,為何要受這樣的罪? 在數輪討論過後,賈碧的價值觀遭受顛覆。當她理解了所謂的惡魔民族,也不過是受害者,換言之也是同樣身為人類時,她開始進行反思。反思的後果在動畫的進度尚未表現出來就不便多談,而她所反思的部分是:種族歧視的核心從來並不在於該種族到底做了甚麼,而是歧視者如何有系統地塑造這個種族的形象,並將自己美化成一個一致的、英雄式的、平滑無縫的形象。「社會被阻止獲得其充份一致性的,是社會自身的對抗性,是社會自身的內在阻塞,它把這種內在否定性『投射』到『猶太人』形象上。」齊澤克在《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裡如此歸納了排猶主義者的心理模式,歧視者並非真的痛恨某個民族,而是要找一個受歧視的客體來支撐自己。以賈碧的案例看來,她的母國馬雷為了將統治穩固下來,把一切內在矛盾都外判給島上的惡魔。 賈碧的煩人之處,在於她身為艾爾迪亞人又恨著島上的惡魔,嘴裡還時常念著民族主義教科書般的內容。而她所歧視的客體在讀者眼前站不住腳,因為《巨人》的前三季都以島上的人們作為主視角,諫山創在這裡就塑造得非常精巧,甚至是故意使得讀者無法輕易代入漫畫角色中。此外,這種歧視一個民族以便獲得世界大團結的議題,早在第一季就提及到。當時,巨人之謎尚是一團迷霧,但曾有這樣的一段對話:「據說在陸地被巨人支配之前,人類就因種族和理念的不同無止盡地自相殘殺。據說那時有人說了,如果出現人類以外的強敵,人類應該就會團結一致,不再互相爭奪了。」 那時,艾倫說道:「那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令人不敢恭維。」而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後來,世界就把島上的人視為惡魔,嘗試團結一致了。結果當然不怎麼好。 整部《巨人》的核心是自由,自由與平等,以及自由與平等地負上責任。在故事裡,惡魔的民族負上責任,迫害惡魔民族的人也負上了責任。殺人者負責,屠城者負責。再講就會涉及漫雷,總而言之,諫山創的創,肯定是創傷的創。付出代價的方式雖然都是死亡或是變成巨人,但看著這麼多年來培養起感情的角色一個一個退場實在是於心不忍。在整個故事裡,一切都是悲劇,一切都是地獄。要問理由的話,因為他們不小心地降生在那個世界,這樣就已經很殘酷了。 「從戰爭中回來的人,裡頭沒有英雄,從那邊回來,不可能像英雄一樣回來。一切都付出了代價。我們為一切付出了代價!全都付清了。」《鋅皮娃娃兵》裡一位軍事顧問這樣吶喊著,而真實世界並非如架空故事般的有來有往,有債必還,更多的都是遺憾、殘障與創傷後遺症。一位通信兵說:「我們不為別人所需要,不需要我們經歷過的一切。那是多餘的東西。我們也是多餘的人,用起來不方便的人。」 世界從不公平,沒人知道誰會付出代價,誰又可以逃過一劫。有人會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但這也不過是一種信仰,不是規則。而當現實中我們碰上了賈碧類型的人,我們並不會看見他們的人物成長曲線,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付出代價,就使人感到氣結。如今,到處都是無硝煙的戰爭,被洗腦的娃娃兵在網絡上打響了戰爭,要找出他們所歧視的被建構出來的客體,吞噬進去他們想要維護民族尊嚴的漩渦裡。 《巨人》裡,亞爾敏常常說要坐下來談談,說不定談完之後大家就能理解彼此的想法。為此他被網民譏笑為嘴之巨人,左膠巨人等等。也許是這樣的,個體之間的仇恨可以通過溝通來消弭,彼此得到尊重,人可以仇恨一個群體,但很難仇恨一千個個體。但一旦上升到民族層面呢?國家層面,戰爭層面?如果全世界都你把當成強敵,用以維繫他們的團結一致? 克吉說戰爭不是好事,但仍然發射了手中的炮彈。 沒人需要戰爭,但使人懼怕的是,許多人渴求著戰爭,甚至準備著戰爭。亞歷塞維奇說:「我在聖經中尋找甚麼,問題還是答案?哪些問題和哪些答案?人身上有多少人性?有人相信很多,有人堅信很少。野獸就藏在文化那薄薄的皮層底下。人性究竟是有多少?」二十年後,在她的著作《二手時間》裡,有一名前蘇聯軍人講及自己在軍中受訓的悲痛經歷時回應了這個問題:「我相信過契訶夫的話,他寫道,必須把自己身上最後一滴奴性都擠出去。他還說,人應該是完美的:從靈魂到服裝,一直到思想。但實際上一切都是反的!截然相反!有的時候就是想成為奴隸,喜歡奴顏婢膝。要從人的身上把最後一滴人味擠出去。」 《巨人》裡,所有角色都或多或少負上責任,付出代價了。或多或少。但裡頭的一切,究竟是誰的責任?是歷史的罪孽還是晚近生成的仇恨?巨人的核心是解謎,所傳遞的思想是反戰,但也許戰爭這個謎團不是如今的人能解釋得了的事。民族主義也是,好戰的本能也是。也許一切都是荒謬的,如同一場沒有人需要的戰爭,卻披著鋅皮把斷肢寄回老家去那樣。 如果坐下來談談並不可能,戰鬥也不可能,反思不可能,解謎也不可能——文學如何可能?亞歷塞維奇寫道: 我記錄下來的是這個年代正在發生的故事,書寫的都是真實的意見、真實的命運。在成為歷史之前,這一切依然是某個人的傷痛、某個人的吶喊、某個人的被害者或罪孽。我已經記不得問過自己多少次:「在如今這個仇恨彌天的時代,我究竟該如何自處,卻又不製造更多敵意?」寫每一本新書之前,我都會問自己這個問題。這是我得承受的重擔,也是我的命運。 到底是誰的錯?這個你我爭辯不休的問題還要提多少次!你、我、他們,大家都有錯。問題的癥結並不在此,而是在於做了什麼選擇。人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射殺與否、緘默與否、赴戰與否。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問自己的問題。但願每個人都懂得反問自己。可惜我們不知覺醒,不曾自己尋找答案。我們太習慣追隨熟悉的赤色旗幟,人云亦云。我們不懂得放下仇恨,因為還沒學會如何放下。
- 創作_〈在裡面〉
〈在裡面〉獲「二零二零年中文文學創作獎」小說組優異獎,特此致謝。後收錄於《煙街》。 水煮得不夠多,阿傑用筷子壓著上面那塊麵餅,在水泡上一下接一下的施力。客廳沒有開燈,阿靜的手機放在流理台上,每隔幾秒就彈出新訊息,把待機畫面的富士山照片逐漸遮蔽,但她雙手只垂在身側,默默地看阿傑煮麵。有時阿傑會忍不住瞄她的屏幕,都是不認識的人不認識的群組。阿傑壓著麵的筷子更用力了。 調味包和兩個湯碗放在右邊比較靠近阿靜的位置,但她還是沒有動作,他的鼻子就噴出一團氣。回家到現在已經五個小時,她的臉還是一直臭著,也許她想讓阿傑瞄她的手機也說不定。「但這又有甚麼意思?」阿傑想,「都是些公事。」電視在客廳裡一直開著,無間斷地放著日本綜藝,他們聽不懂完整句子,只有節目主持們的「nani?」、「hontōni?」、「hea——」持續不斷地在他們耳邊環繞。阿傑想,其實阿靜跟他一樣都在等對方去關掉它。 撕開調料包時阿傑不小心太用力,粉末就灑在流理台上,阿靜趕忙拿起手機。 阿傑說:「對不起。」 阿靜說:「沒關係。」 他就把調味料放進兩個碗裡。一碗多,一碗少。 阿靜說:「今天面試了一堆剛畢業的大學生,差點被氣死。」阿傑說:「是嗎?」他甩了甩小塑膠袋,用筷子夾著把最後一點都擠出來。阿靜滑著訊息群組:「有些連自我介紹都沒準備好,有幾個甚至連自己大學的英文名字都唸不出來。還有個說自己長處是打機,我真的受不了。」阿傑把麵條翻來翻去,差不多全軟化了。兩塊麵餅鬆垮垮地混在一起。 「老闆說這個星期一定要請到人,不然計劃都搞不下去了。」 阿傑說:「請我啊。」 阿靜解鎖手機,姆指在群組上下滑了幾次又關上。她問:「甚麼回事?」 「甚麼甚麼回事?」 「沒事。」 阿傑想著,如果去年那回事沒有發生,現在會怎樣呢?那時他們參加了他高中同學的婚禮,新郎新娘中學就認識了,都是高材生,升讀同一所大學後男生表白。婚禮的消息在中學同學群組裡哄動一時,有些說想不到阿謙跟莉莉真的會結婚,有些又說早就想到。那時阿傑在群組裡想說些甚麼又說不出來,想到想不到他也沒甚麼意見,他說:「恭喜。」那時,他與阿靜已經結婚一年,婚禮沒邀請任何一個中學同學。阿傑感覺自己身後關上了一扇門。 中學時期的阿傑像本延伸閱讀書單裡的課外書,如非必要無人願意問津。那並不單純是過氣或合不合群的問題,阿傑身上像彌漫了一層迷霧,似是在場又似不在場,無法打開,即使打開也是一片混沌。他似乎並不屬於這個空間。有天老師點名,「陳子傑來回答這題。」但當他的目光從點名紙上移到人群裡時,卻不知如何定位,因他忘了阿傑坐在哪。阿傑也沒有回答問題。僵持了十多秒後,才聽見阿謙的聲音:「老師,阿傑沒來學校。」甚至沒有人竊笑。 那是臨近公開試的最後一年,當所有應屆考生都咬緊牙關拼命複習時,阿傑有自己的方式。首先是遠離人群,其次也是遠離人群,其三是自己設計筆記。把重點列好,畫出表格,列出時序表,分重要次要部分,如是他每天在學校小吃部邊吃邊讀,每天吃加兩匙調味料的公仔麵。起初阿傑以為只是久坐才痛,後來發覺右邊屁股連著大腿的肌肉長了一顆濃瘡,連坐都坐不好,只能把重心偏向左邊。到最後實在不行,父母就把他送院開刀。醫生說:「公仔麵味精多,不能多吃。」躺在醫院他盯著天花板的燈泡,想著考試究竟是為了甚麼。一星期後他出院,回到學校裡也沒人問他發生甚麼事,只看著他一拐一拐地走路,走到視野之外的範圍去。 阿謙原本是堅持出校園吃午餐的那派,因為小吃部的食物在他眼中跟廚餘沒甚麼分別,不過從入院事件過後他就留在學校跟阿傑一同午餐,似乎對他很有興趣。阿傑依然吃著公仔麵,但調味料再也不敢加那麼多。他想著,可能那濃瘡仍在裡面,但至少不會突破表皮。那樣就足夠了。 那段被一般學生看作是最後衝刺的時光,但其實阿謙與莉莉緩步跑都能抵達一流大學。於是阿謙每天中午替阿傑複習,偶爾莉莉也會來。替人複習是種鞏固自身知識的方法,直到考試之前,阿傑覺得自己被當成練武用的木人樁,被修練那只有阿謙知道內容的獨門武功。 然而阿傑那時已完全脫疆,他開始沉醉在設計讀書筆記上,筆袋裡的顏色筆越來越多,直尺、美工刀、剪刀、圓規漸次出現。數年過後,當同學們訝然發現有個二十多萬人追蹤的Instagram帳號居然是由阿傑經營時,他們並無察覺,早在高中時期阿傑已通過讀書筆記的設計方法和高中生活的兩格漫畫搜刮了上萬粉絲。是阿謙與莉莉建議他去讀設計的,當他回過神來時,已拿著半死不活的成績與亮眼的社交媒體經驗被大學設計學院破格收錄。收到錄取書時,阿傑感覺自己身後關上了一扇門。 那段日子適逢廉價機票的盛世,幾乎每日每夜都能看見機票網站的廣告攻勢或同學正身處台灣日本韓國,那時阿傑開始染上日本癮。那本質上與煙癮賭癮無異,為甚麼有煙癮?因為抽過一包煙;為甚麼有賭癮?因為贏過一次錢;為甚麼有日本癮?因為去過一趟。阿傑持續不斷一邊上課一邊趕設計案子,賺到的錢存了一點,剩下的就用來半年去一次日本。有同學說,壓力大趕不完案子時會每天抽兩包煙,阿傑說,壓力大趕不完案子我會帶去日本做。喝日本生啤,抽日本香煙,吃拉麵吃壽司吃海鮮,看寺廟看高塔看大海,坐巴士坐火車坐免治馬桶,跟著網上評論去隱世小店,又在Instagram裡放照片與粉絲分享。在京都金閣寺前閒逛時,他甚至想到,如果這空氣能帶幾箱回香港就好了。但事實上,在那裡他一句話都聽不懂,但他能認定,這就是快樂,比在香港任何一處都快樂。 那快樂幾乎支撐了他的生活,如果生活這東西確實存在的話。他開始將日本元素加進自己設計的文案與漫畫裡,也如是認識了副修日本研究的阿靜。她是生活裡一杯解渴的啤酒。他有一襲烏亮的長髮,喜好穿露出光潔小腿的長裙,那時他們在課堂上坐在一起,他會打趣地喚她「文青妹」,她的穿著風格,閱讀的日本小說,在網絡上放的照片與寫著愛好旅行與自由的圖片描述,讓她看起來就像個典型的文青妹。而阿傑本身,也許就是阿靜喜愛的那款,頗有才華也熱愛日系的設計系男生。當他喚她文青妹時,她的耳垂會染上粉紅,而非當其他人這樣喊她時的面色一沉。阿靜在主修課程裡不怎麼認真,常常溜出來跟阿傑約會,但副修的日本研究一節都沒蹺過。那陣子她經常調查日本有甚麼秘境景點,翻查歷史又讀相關作品,儼然即將移民或去工作假期的事前準備。在某家酒吧裡,當他們第三次在深夜約會時,酒量頗淺的阿靜雙頰緋紅:「我在你眼裡看到好遠好遠的地方。」他們早已忘了那晚究竟說了甚麼。他們牽著手到時鐘酒店裡,他撫著她的長髮,褪去她的長裙,破曉時,阿傑穿上褲子,感覺自己身後關上了一扇門。 與中學同學斷絕聯繫的阿傑也沒想過,某天阿謙會忽然約他出來喝酒。那是大三,他跟阿靜在一起之後已過一年。在諾士佛臺的酒吧裡,阿謙盯著酒單看了很久,最後看了阿傑選哪一杯後,才選了酒單上旁邊那杯。結果來了一杯黑啤一杯麥啤,阿謙讓阿傑先拿才慢悠悠地伸手。他說:「最近我發現了中學同學聚會最討人厭的三個問題。」阿傑想,自己沒有跟中學同學聚會過哪怕一次,他說:「最近工作怎麼樣?」阿謙啜了一口啤酒,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還有最近好嗎和記得我嗎。」 阿傑頓了一頓:「記得我嗎,最近好嗎,最近工作怎麼樣?」阿謙噴笑出來,然後說:「我這學期都睡學校公園裡,回家太浪費時間。我提前修了兩門碩士生的課,還修西班牙語,最近校工阿姨開始認得我了,晚上都會幫我帶條毛毯。」他喝了口啤酒,阿傑點起一根煙。「莉莉有次叫救護車把我從公園送到醫院,原來我昏倒了,醫生說我血糖過低。那星期我有三份報告,連飯都沒時間吃。這煙好抽嗎?」 「也沒甚麼好不好抽,就抽習慣了。」阿傑說,發覺自己沒甚麼好回應的。那並不是他理解或感興趣的生活。於是他問:「莉莉好嗎?還記得我嗎?最近工作怎樣?」 「她提前修完了學分,現在在考慮要讀碩士還是找工作。我們沒談起過你,但她應該有按你Instagram讚,你最近好嗎?」 「我半年去一次日本,最近開始和女友一起去。」阿傑拿出手機,滑了幾張一同在日本旅行的照片,在裡頭他在建築物前擺的姿勢像個白痴,她倒是很會擺姿勢,徹底融入了日本風景。「大學同學,阿靜,她修人力資源管理,副修日本研究。說來好笑,她和我一樣一句日文都不懂,但反正副修應該只要熟悉歷史和文化就好了吧,我也不知道她在讀甚麼。就是那樣,生活很普通,沒甚麼好說的。」 「普通,是嗎?」阿謙問,笑了笑:「普通嗎?」 「如果用中學那時的生活模式去想,我猜你才普通吧。」阿傑回想起高中住院那個星期,與阿謙比較熟絡也是那之後的事,後來被建議開一個社交媒體帳號後,好似就越來越無所不談了。後來發生甚麼事了?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為甚麼進大學後就沒再聯絡呢?原來那一切只持續了半年,阿謙到底有沒有練成甚麼功夫呢?阿傑說:「其實最近蠻糟的,之前跟她在日本喝得蠻醉,之後她晚來了兩個月,那時也不知道怎麼辦,就一直等一直等。」阿傑說,臉上有點尷尬,又點了一根煙。「後來她又按時來了。」阿謙的表情在煙霧之後,大概介乎驚訝與好笑之間,直到現在阿傑都無法解讀那個表情,那表情裡面的思緒像隔了一整個海。等阿傑再吐出一口煙霧後,阿謙說:「我們還沒做過,想留到結婚後才做。」 「蠻厲害的。」阿傑叫來侍應喊了第二杯黑啤酒,阿謙還沒喝完半杯。 阿謙說:「我猜畢業後兩年吧。真羨慕你。」 阿傑說:「有甚麼好羨慕的?」 事實上,阿謙差點畢不了業,那年他的胃不知道爆發甚麼疾病,又再躺了半年醫院,聽說莉莉每天都去照顧他。阿傑是事後才得知的,那晚過後他們就像之前那樣沒有聯絡。阿傑感覺自己身後關上了一扇門。他依然不知道為何阿謙會約他出來,之後再見,已經是婚禮了。但他並不在乎,還是持續不斷一邊上課一邊趕設計案子,賺到的錢存了些,剩下的就用來支撐半年到日本一次的生活與跟阿靜約會上。出版社與旅行社找他出書,讓他寫一本日本旅遊天書,他就跟阿靜合作寫了《漫畫深度圖解日本 京阪神旅遊究極攻略》。後來幾年圖書館公佈成人非小說類借閱排行榜,他的書總是名列前茅。那時,他衷心覺得自己完全屬於這個時代。 畢業過後阿傑覺得,這樣的生活似乎可以安定下來,而且他們在眾多地方上都志同道合,連合作出書都捱過了,其他的事還有甚麼不可能呢?阿靜同意了。從那時開始,他們戴上婚戒,租了房子,兩房一廳,櫥櫃放滿公仔麵與米,書櫃清一色塞滿那本旅遊天書,有朋友要來就送他一本。 阿靜花了三個月找工作,從影像媒體到出版社,試當演員又面試旅行社,金融物流銀行地產都嘗試過,最後進了普通辦公室當人力資源管理。當她回家說:「耶,找到工作了」時,眼神已失去任何笑意。期待這回事跟愛情一樣都像茶葉,泡得越多次就越淡,或是像公仔麵,泡得越久就越鹹越臭。阿傑說,恭喜,那時他的專頁已攻破三十萬粉絲大關。但當他與她分享時,她已習慣顧左右而言他,比如說,我好想去日本。阿傑就說:好,下次就去。 偶然會有朋友來探訪,大學同學與職場同事,抑或阿傑的漫畫家朋友等等,他們每次來都得花很大力氣打掃,離開後又得再大掃除一次。後來還是乾脆約在外面。有次在諾士佛臺喝得蠻醉,他們的同學說:「真羨慕你們能結婚。」阿傑把黑啤一喝而盡,阿靜說:「對啊。」富士山被同事傳來的一道又一道訊息淹沒。最初,他們每個周末都會約會,後來就懶惰了。最初,他們還會打情罵悄,後來阿靜已不是文青妹了。最初,阿傑還會以她為藍本創作漫畫,在漫畫裡代替日本出現的是他的妻。後來也不知道怎麼畫了,畢竟,他沒上過班。剛開始時,阿傑煮麵還會過冷河。後來,門關起來了。 工作過後的阿靜開始少話,好似畢生的精力都耗費在職場上了,幾個月後她回家後不是倒頭就睡,就是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滑手機,回著無窮無盡的群組訊息。最初只有零星幾個,其後越來越多,就像他們曾在日本河堤上看落日時的潮漲,毫不留情地淹過了整個海灘,把一切帶進海裡。她有時會笑,阿傑問她在笑甚麼,她說,就網絡上好笑的事啊。阿傑每天畫完圖後煮晚餐,簡單的菜肉與白飯,吃完後的碗碟就堆在流理台。他有時會洗碗,但也試過故意把碗碟放在那裡,而她從未發覺。他也試過故意不洗衣服,但幾天過後還是親自動手。而事實上,他把甚麼東西放在她面前她都已喪失興趣。有晚凌晨,阿傑洗完碗碟後回到臥室,發覺阿靜已維持同樣的姿勢滑了兩小時手機。他側臥著,把身體轉向阿靜,過一陣子轉向另一邊。他說:「晚安。」 她說:「甚麼?」 阿傑說:「沒事。」 後來阿靜養成了晚餐後睡覺的習慣,無論外頭天打雷劈也無法叫醒她。阿傑就在客廳裡開著日本綜藝邊聽邊畫圖,直到凌晨十二點他就煮兩碗麵,讓阿靜拿著手機出來跟他邊吃邊看。有時她會抱怨工作上的人很煩,很想換工作,他說妳不是每天都回他們訊息回得很高興嗎?她就沉默不語。 一天下午,阿傑猛然發覺,大部分時間他都一個人待在家裡,於是他來回踱步,從房間走到客廳,從客廳走回房間,走到嘴乾唇燥,很想來一瓶啤酒,喝完倒頭就睡,但冰箱只剩肉、菜跟調味料。他看到書櫃上一整排的旅遊天書,書頁泛黃佈滿灰塵。等到阿靜回家後,他說:不如養隻寵物吧。她說,誰來照顧牠啊?他說,養隻貓應該不會很麻煩吧,她說,那是你的一廂情願。有時他會想,日本綜藝是一扇窗,但這扇窗一點用都沒有。每隔幾晚,他就會想一次,如果那時走了別的路會怎樣?而如果,去年那事沒有發生,現在又會怎樣? 阿謙和莉莉在教堂行了典禮過後,就去了酒樓晚宴。阿傑發覺婚宴裡幾乎所有人他都不認識,即使他和阿靜被安排坐在中學同學的一桌,同桌的人超過一半他都喊不出名字來。那桌的人似乎彼此還算熟絡,那些最近好嗎最近工作怎樣只對著他發問。還是有人會說,我們同事很喜歡看你的instagram,阿傑就說謝謝,連那人是誰都不知道。阿靜坐在旁邊,放在桌上的手機每隔幾秒就閃出新訊息,她偶爾打開回個表情符號又關起來,富士山若隱若現。在宴席開始前,每桌都早已放滿了啤酒,阿傑認得,全都是那天在諾士佛臺的麥啤與黑啤。他就給自己和妻子各拿了一瓶。 待婚禮司儀在演講台上測試咪高峰時,阿傑已喝得有點茫。那時同桌的有幾個男人都有點醉意,打黃色領帶的男人抱怨:「公司快倒了。」打紫色領帶的也說:「我也快被裁了。」其中一個問阿傑在家工作的感覺如何,阿傑口齒不清地說:「就每天看看有沒有人給我弄廣告稿啊,沒有就沒事可做了。」大家說,真好。阿傑說:「好嗎?」又喝了一口黑啤。阿靜笑了笑,自顧自地喝著麥啤。 阿傑說:「之前我接了個傢具公司的案子,要我幫他們新推出的沙發做業配。那沙發看起來超舒服的,是那種懶人沙發,一坐上去能陷下去幾小時都爬不起來那種。公司甚麼資料都沒給我,連試坐都沒有約我去,就叫我在Instagram上面畫個圖發個文。我想向他們拿資料,但他們直接已讀不回我。於是我一氣之下,在他們官網直接複製那張沙發的廣告文案,甚麼『想怎麼坐就怎麼坐,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啦,『享受一個人的自由時光』啦之類的,都是行貨。我就畫了自己的角色躺在上面做夢而已。在交貨之前,我故意把複製回來的尺寸全部打錯,把資料全部放到錯的位置上,但傢俱公司完全沒有發覺。」阿傑哈哈大笑,其他人似乎都喝醉了,不明就裡地陪笑起來。阿傑看著整桌十多個人,笑容逐漸黯淡:「如果那時有被發現就好了。」 「為甚麼?」阿靜問。 「那我做的事也有點價值。」阿傑說,向其他人說:「這是阿靜,我老婆。」別人還沒回應,婚宴司儀的聲音通過喇叭傳遍全場:「歡迎大家來到阿謙和莉莉的婚宴,我是司儀阿恆,是阿謙和莉莉的大學同學,很高興受他們邀請來到這裡,見證他們一生人最重要的一刻。」開始有侍應上菜,司儀繼續演說:「大家可以邊吃邊聽,阿謙說,今天是自由自在的一天,大家可以放鬆點,多喝點。我在大學團契認識他們時,其實一直在想的都是同一句話:『愛是恆久忍耐。』相信我們的大學同學都能理解這句話對於他們的意義,是不是?」阿傑聽到遠處的幾桌爆出低低的笑聲,像隔了個大海那麼遠。 「阿謙是我看過在大學最勤力的人,大三那年他讀到入院兩次。那年,我記得他讀了兩門碩士生的課,還有最高難度的西班牙文,是不是,阿謙?他身邊甚至連一個說西班牙文的人都沒有。」他對著台下笑,阿傑連阿謙的背影都無法看見。「莉莉則是我看過最溫柔的人,聽說從中學開始她就照顧阿謙,但阿謙一直都沒有表示,是不是?到了他讀到入院之後才發覺莉莉的好,再跟她表白。那時莉莉每天都去醫院,我沒有他的學識,但這就是『痛改前非』,是不是?」大家又爆出一點笑聲,阿傑默默開了瓶黑啤,滿腦子塞滿了是不是。阿靜伸手拿去喝了一口,阿傑瞥了她一眼。 「以前我一直以為阿謙是那種埋頭苦幹,甚麼都不管也不想理會的那種,只會讀書的無聊學生。後來跟他聊天才知道,他做所有事都為了日後跟莉莉在一起。他所有做的事,雖然無聊,但只是為了之後『不再這樣』。」司儀說,然後又說了一點莉莉的事。阿謙有一句沒一句地聽。同桌的人也沒甚麼興趣,自顧自地吃飯喝酒,侍應不住端出菜來。吃到一半時阿謙和莉莉前來敬酒,他看起來已不勝酒力。阿傑醉醺醺地遞出酒瓶,邊恭喜邊碰杯。阿傑突然之間生出了一種想要擁抱他的衝動,但雙腳一踩到地上就彷彿失去了所有力氣。「該死。」阿傑想,「這地毯有問題。」他恐慌地低頭看,又回頭看阿靜,阿靜看了看新郎新娘,又回頭看他,最後還是低頭繼續吃龍蝦伊麵,彷彿這輩子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阿傑再抬頭看時,阿謙和莉莉已經走遠了。 阿傑一直低頭看著地毯,那是張深棕色的毯子,就像公仔麵湯汁,他嘗試用力踩它,一下接一下地壓著,不知道壓了多久,還是提不起勁。而阿謙和莉莉不知何時,已站到演講台上,他彷彿站不穩了,她伸手拿過他的咪高峰:「話不多說了,真的很感謝大家今日到來。這裡有我們的親人,老師,小中大學同學,教會朋友與同事。不少人是從小看著我們長大的,我們準備了一個投影片。」 投影片從他們出生開始播放,阿傑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卻發現阿靜正專心地看。他才想到,他們的婚禮沒有這個環節,事實上,連十圍都沒有擺,因為他們覺得婚禮越簡單越好。投影片從嬰兒到小學,然後出現了中學時的合照,他們中一已合照了一次,兩人看起來像對兄妹,莉莉說:「那時我們連想都沒想過後來會結婚,但愛情就是磨合。我們各自努力,互相扶持,又體諒對方的不足。」照片放到中六那年,不知是誰拍下他們在小吃部複習的樣子,照片裡他們圍在一張圓桌上,同桌的還有低頭在筆記本上畫著甚麼的阿傑。阿靜笑著說:「你看起來好蠢。」阿傑傻笑著,但莉莉沒有提起他的名字,繼續播放投影片:「我們碰到很多了不起的人,很多了不起的事,我們想過學習他們,尤其是阿謙。但我們的生活卻一直維持著平凡。讀書、升學、找工作、結婚。」很快就進入大學時期,還有張照片是她在病床前自拍,憔悴的阿謙斜眼看著鏡頭。一直放到最後,都是些普通的合照,莉莉最後說:「平凡是為了日後的美麗,平凡只是過程,我們就是我們。《羅馬書》裡面說,『但我們若盼望那所不見的,就必忍耐等候。』因為平凡,反而能成就不平凡的愛情。感激你們當中的每一位。」 阿傑拍著手,轉頭看阿靜,卻發現她眼裡亮著水光。他正想問甚麼回事,同桌黃色領帶的忽然吐了出來,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沾滿了西裝與地毯。阿傑吃了一驚,差點也吐了出來,他把喉嚨的異物壓下去正想幫忙時,想起身上這件是他唯一一件西裝。有幾個人架起了黃色領帶把他抬到廁所,紫色領帶捲起衣袖扶著黃色領帶,但袖子卻不斷掉下來,內內外外沾滿了嘔吐物。阿傑想:「再過一陣,可能我就能站起來了。」但到了散場之前,再沒有讓他站起來的機會,更多喝醉了的人開始鬧事,他們高叫著「洞房!洞房!」過了一陣嫌不過癮,又叫「生仔!生仔!」阿靜到離開之前還是不發一語,她把手機收進手袋裡了,他們一瓶啤酒接一瓶啤酒地喝著,彷彿喝下了一整個大海。半醉半醒間有人拿了那本旅遊天書給他簽名,他指著阿靜說:「她才是真正的作者。」阿靜迷迷糊糊地笑著簽名,那花體字看起來像公文下款。 那晚回家,他們站立不穩地在路邊攔了一台計程車,阿靜握著他的手,在他的掌心裡來回撫摸,阿傑把頭伸過去吻了她的臉頰。夜色往後不住退去,像最初褪去長裙時的好奇,像還會存錢前往日本的那段日子重新降臨。阿傑醉眼朦朧地看著她,彷彿一切都沒有變過。回到家後他們把衣服脫了,滾到沙發上,電視從出門前就沒有關,說著沒人聽懂的日語。他們被外國的光影包圍,有時阿傑在上面,有時阿靜在上面,直到最後,阿靜喊著:「在裡面,在裡面!」阿傑感覺自己面前打開了一扇門,於是他沒細想,就真的在裡面了。那時阿靜看起來很痛苦,像野獸般掙扎痙攣,阿傑想,裡面一定有很痛的東西。於是隔天他出門給她買了藥。從那時開始,阿靜就討厭每晚宵夜吃公仔麵,也討厭每天下班回家後看見足不出戶的阿傑。阿傑想,她定然在討厭別的更龐大的東西,才會每天都臭臉露出恨意。但他並不想掀開她的痛苦。 他知道是自己的錯,他並不應該在裡面,但那時候誰又能想到呢。但他覺得雙方都有責任。有責任就代表有負擔,有負擔就會有埋怨。麵煮好了,他用筷子把麵夾到兩個碗裡,把熱水澆進去,再把碗底的調味粉攪上來,渾渾濁濁染成了棕紅色。阿靜並沒有要幫忙的意思,他就把兩碗麵端到客廳餐桌。電視的光映在湯汁上。 中學同學的群組在那之後熱鬧了一陣,很快又沉寂下來。再活絡起來是因為大家要為阿謙和莉莉辦踐別會,他們兩人要移民到美國,繼續攻讀博士。阿傑沒有出席,在之後以及更久以後,也沒再跟阿謙聯絡。他偶爾會想到,應不應該問婚禮那天的啤酒為甚麼是這兩個品牌呢?如果阿謙提前問他的話,他可以提供更好的選擇。同樣揮之不去的,還有那張像公仔麵湯汁般的地毯,黃色領帶吐過之後有賠錢嗎,還是像他們的友誼那樣不了了之。但他現在能回答得出那個問題了:「煙不好抽。」幾年後阿傑的肺蒙上陰影躺進醫院後,阿靜隔幾天才來看他一次。 那時她的手機畫面再也不是富士山,換成了一張在家自拍的照片,剪成短髮的她皮膚光澤不再,用手機濾鏡加了誇張的眼影腮紅。阿傑也開始在家裡貼上自己設計的漫畫人物海報,那些旅遊天書早就送光或自行銷毀了。事實上,他的專頁大不如前,台灣近年多了太多同樣風格的漫畫,他已逐漸過氣,現在他最忠實的粉絲是他自己。最近,為了節省水電費用,他開始中午出門散步,一逛就逛到黃昏。他發覺即使搬來這裡幾年了,一切仍不熟悉,好似曾經來過又好似沒有。在他腦海裡記憶猶新的,始終是獨自一人在京都裡閒逛時嗅過的空氣,如果那時有帶幾箱回香港就好了。在街角的藥房倒閉了,一直都在招租,阿傑想,如果當天沒有進去,生活會否依然向他關上一扇門?阿靜曾經說過,金閣寺是被燒燬過後再重建的,現在的其實是假貨。 躺在醫院裡,百無聊賴的阿傑把繪圖版和電腦都用到沒電了,他帶來了《漫畫深度圖解日本 京阪神旅遊究極攻略》重讀,卻驚駭發現,裡頭每幅圖畫每篇文字看來都陌生,好像出於別人之手。護士經過時跟他閒聊:「你想去旅行啊?」他說:「去旅行嗎?也許吧。」阿靜來探病時,他思考了好多好多想要問她的問題,但當短髮的她穿著牛仔褲走進病院時,他卻甚麼都不想問了。她看著他把難吃至極的醫院飯菜吃光,眼裡閃過一絲不忍,但還是沉默不語。阿傑忽然說,如果,如果那時,我們有仔細想過,妳懂我的意思,如果我們沒有那樣做,現在會怎樣? 阿靜看著他,把手機放到床尾,上頭的自拍照一閃一閃地被訊息蓋過。他忽然想起好久以前,夜晚聽著日本的海浪聲,在她裡面的那一剎那。在那時,門還沒有關好,但他們都無意轉身。她說,如果真是那樣,我們就不是我們了,你懂我的意思嗎?我們之所以是我們,是因為我們沒有選別的路。你覺得呢?她說。 阿傑甚麼都沒說,他猜想,生活裡一切不如意,只不過是舊病復發。他的思緒無可避免地飄回了那一晚,就在那晚,放近她的調料包沒被察覺,她的手機訊息沒勾起他的興趣,被遮蓋的仍是富士山,書櫃上仍然有書。當兩人看著電視吃公仔麵時,電視依然放著生活冷知識的日本綜藝。有好些日本人在分享家居的整理方法。他們一言不發地盯著字幕,把麵吸進嘴巴時雪雪作響。當電視裡的日本人依舊「nani?」、「hontōni?」、「hea——」地說著話時,阿傑看到其中一個人說:「家居打掃的大忌是同時做幾件事,這樣會做成塞車。我們應該先把要晾的衣服晾好,再處理要夾的衣服。而洗碗的時候我們通常會把衣袖往上摺,以免沾濕。如果衣袖朝外褶,這樣很容易再掉下來,但只要把衣袖朝內褶,這樣就能很穩固。因為衣袖朝內褶,衣袖和手臂之間就不會有空隙。」他把麵吸進嘴巴裡,說:「要不要學一下?」 阿靜放下筷子,頓了頓,想說些甚麼又閉起嘴巴。她站起來,走了兩步又頓一頓,最後還是甚麼都沒說,徑自回到房間去。阿傑看著她的背影,直到隱沒在房間陰影裡,等了好久她還是沒有開燈。她是生活裡一杯解渴的啤酒,被他打翻了。他一直望著房門,望到節目播完了,又換成下一個日本綜藝,內容是甚麼他也不知道。他把她的麵端來吃光,麵吸飽了湯汁泡得又軟又爛,又鹹又臭,客廳裡的日文穿插著雪雪作響。那時,他彷彿自己是個未出生的嬰兒,客廳是那麼漆黑,只有說著外語的誇張的光。他想到阿謙和莉莉,想到普通與平凡,想到愛是恆久忍耐,又想到盼望那所看不見的。他煙癮酒癮大發。那時一切疾病與崩塌,尚在裡面,尚未誕生。
- 書評_虛詞_《文壇生態導覽》_朱宥勳
原刊於 虛詞 。 繼承著上集《作家生存攻略》,朱宥勳的「作家新手村」系列還有下集《文壇生態導覽》。這也是一本祛魅之書,袪魅的意思翻譯過來,就是得罪人,這本書相比起第一本的溫和有禮(快來加入寫作行列我愛大家加油啾咪),是本火力全開的秘笈(文壇搞乜撚野啊大佬你自己又搞乜撚野啊)。如果我們對朱宥勳在fb上每天炮這炮那的發文還有印象,那這本新書就是這些炮火的有系統版,雖然閱讀時也會被流彈射中,但倘若仔細思考,蠻多部分都值得我們深入思考。 而這本書的書寫對象也不只是文壇中人,更多像是普及給一般大眾或是尚待進入文壇的文藝青年們,畢竟這是「作家新手村」系列,但裡頭做的資料搜集也是實打實的不灌水。如果要說有甚麼不夠客觀的部分,那也是因為這並不是一本研究著作或博論出版,這樣看起來,《文壇生態導覽》就已經很好地達成了它的目標:告訴我們台灣文壇有甚麼怪象,一層層的階級關係如何攀升,如何避免踩中某些寫作者的地雷。這本書有句隱而不宣的話,也是如今讀來無可奈何的潛規制:這些事我們先記著,不要明目張膽地經常掛在口邊,除非你自己就是朱宥勳。 史蒂芬.金(Stephen King)在接受巴黎評論的訪問時說,「對於嚴肅文學的定義有發言權的那些人掌握著一張很短小的名單,只有名單上的人才能進入嚴盡文學的圈子。但常常出現的情況是,這個名單的制定者彼此認識,上過某些特定學校,通過某些特定途徑在文壇嶄露頭角。」這就所謂我們在面對「純文學」與「類型文學」,甚至是被檢驗自己的文學夠不夠純時遇上的難題,是所謂的小圈子文化,而史蒂芬.金對於這個狀況,給出的答案是時間會過。「少年時代讀過你書的人長大之後成了文學正統的一份子,他們會把你當作他們沿途經過的風景之一接受下來。從某些方面說,你會受到更公平的對待。」而我們所看見的這本《文壇生態導覽》,就是朱宥勳長大了(雖然很難說是文學正統),向那短小的名單發出的挑戰書。 對著文壇玩一場true or dare 《文壇生態導覽》跟上集一樣分作五個章節,第一章〈作家的進化表〉裡朱宥勳以自己的標準把文壇裡的作家們分為文藝青年、新秀作家、青壯作家、資深作家、文壇大佬六個等級。在這裡的用意並非在於可以用這個框架來計算某某作家可以落在哪個區間,而是想要破除「作家沒有階級」這樣的一個迷思。因為只要通過努力,新手始終可以往上爬,功成名就告老歸田。第二章〈文學人意識形態〉和第三章〈文學人幻覺圖鑑〉的功用相若,都是在祛魅,比如指出了所謂的創作懷才不遇和等待靈感之神,都只不過是疏於用功的結果而已。第四章〈排雷指南〉和第五章〈火堆夜談〉就比較像是散論結集,朱宥勳分享了在文壇裡碰到的奇怪狀況,比如說文學獎為何會出現從缺現象,有志創作的年輕人/文藝青年們可以選甚麼課等等。 我們大學時期常玩的喝酒遊戲叫作True or Dare,在台灣叫作真心話大冒險,而非常不幸地,在文壇裡講真心話就等於大冒險。《文壇生態導覽》就是一本不怕後果,跟你談真心話的書,其用語辛辣精警得有時讓人覺得,靠他還真的講出來了。比如說講到所謂的懷才不遇,朱宥勳的定義就是自我安慰的語句。「因為我沒有送禮、沒有諂媚、沒能獻身、有人陰謀要鬥我……這種悲憤很可能只是搞不清楚狀況而已。」在這裡,他的論據是單一的、強大的、壟斷性的體制(比如過往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副刊)煙消雲散了,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無力保證走紅,卻人人可以上場玩玩的時代。換句話說,沒有甚麼懷才也沒甚麼不遇,只要我們足夠努力鍛練寫作,有那麼大的網絡世界可以玩,被知音遇上也只不過是遲早的事。 又或是等待靈感這回事,「『靈感』確實存在。但在文學人之間,有一種把它誇飾成『創作最重要的泉源』的傾向,這就是不折不扣的幻覺了。而有兩種人特別喜歡誇張這種幻覺,一種是卓然有成的作家,一種是根本還沒寫出名堂的新手。」在佈置這些論點時,朱宥勳所作的祛魅其實是這樣的:首先把作為一個寫作者的特殊優越感拆除,告訴你作家只不過是自由工作者行業(Freelancer)中的其中一種,所謂的依靠靈感就只不過是不能驗證的神話,無法應用在職場上。其後他再替你把信心重新建立回來,並以人際關係、市場、生意人的角度來審視。這些部份跟前作《作家生存攻略》相類似也是一個checklist,不過這次是張心態上的checklist,有哪些部份我們足夠強大健康,而有哪些部份我們只不過是人云亦云? 作為文學家,越邊緣就越好? 在我還是一個文藝青年時,每天在大學裡瞎逛等靈感,換句話說就是等運到。那時候我有個病,既不想讀書也不想讀文本,覺得干擾到原本的思路,這病的名字叫作中二病。如果說那時讀到了這本《文壇生態導覽》應該也是會本能上拒絕,心想這作者是哪根蔥。不過假如你們的性格沒我那麼差勁,或是成功在青春期就搣甩了中二病,這本書的而且確可以讓你的觀念/本能破壞再重組,可以在文壇健康活下去,或是可以用更關愛的目光注視那些在文壇浮沉的朋友們。這過程其實相當像是訓練肌肉,把某些積存太久的組織破壞再重組,形狀才能變得好看,前提是你不要搞到三島由紀夫咁癲。 書裡點出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可以從一個問題開始:「為甚麼說一位作家『不邊緣』,很可能是冒犯人的?」換句話說,當我們說一個作家主流或是很有名,為甚麼就像是他寫得不好那樣?我又得把大學時期的中二病搬出來談了,那時我拒絕閱讀一切有名作家,卡繆、太宰治、村上春樹,這個名單全都是我畢業之後像懺悔一樣撿拾補充的。在這裡,其實我也是墮入了這個本能的圈套,為甚麼「邊緣」會成為如今的審美標準?朱宥勳首先簡明地歸納這種心態的呈現方法,「『邊緣』一詞在某些人口中,與事實如何並無干係,他們只是把它當成一個漂亮的形容詞在用。『陳映真很邊緣』跟『陳映真好棒棒』基本上是等價的句子。」而反過來可以印證,卡繆很多人讀所以卡繆不棒棒,這個奇怪的幻想我花了很久才解決掉。如果我那時沒解決這些迷思,現在大概還是不學無術吧。 朱宥勳引用了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理論,說明文學場域裡有個奇特的邏輯,叫作「顛倒的經濟場」。「一名作家如果獲得越多現實的名利,他很可能就會被視為比較劣等的作家;反之,如果一名作家一無所有、窮愁潦倒、極為邊緣,反而會讓他增添某種抽象的光環。這種邏輯,也使得作家必須以退為進,你必須先排斥名利,才能獲得名利;必須遠離主義,才能成為主流。」這種思維其實也像是一種大型中二病爆發現場,讓我們堆往邊緣,故意忽略不提偏向主流且為人所知的作者們,甚至定義他們不是在搞文學。這樣的做法除了讓新的寫作者無法一步步上升(上升就代表寫得差),經常錯覺自己懷才不遇(寫多幾篇就無人遇你了),很容易就走歪或放棄寫作了。如果說為甚麼我們工作得那麼辛苦,這種邊緣思考大抵也是原兇之一。 我們位於文壇的哪個位置? 相比起上集《作家生存攻略》,《文壇生態導覽》可以面向香港讀者的介紹部分並不多,沒有像是文學獎或出書這麼多策略層面的內容可以分享。但是,換個角度看,香港與台灣的文壇生態在許多地方都是異曲同工的,無論是抒情作為正典而輕視說理,重視邊緣而對於曝光率高的作者表示不屑,這種意識形態都如出一轍。史蒂芬.金表示的時間會過去,當年的文藝青年會替他翻案,我們如今有辦法像是朱宥勳這本書般做得到嗎? 而作為一個寫作者,「作家新手村」系列的功用老實說於我而言也並非教科書了,內裡的論點我儘管無法系統論述,但大多都已心知肚明。不過,在閱讀時最大的啟發,或是提醒,依然是一個每天都必須向自己確認的問題:我們的書寫位於文壇的哪個位置,而這個文壇的圖景如何,它的價值取向和地雷在哪裡?在書裡,朱宥勳提出了一個檢驗寫作者對於文學這回事有沒有好好思索的問題——「怎樣區分純文學與通俗文學?」只要觀察寫作者怎樣回答,就能看到他屬於哪一流派、對於文學這回事有沒有深刻理解、其論點跟作品有沒有契合。 假若你能輕易回答得出來,相信你也能在文壇裡如魚得水了。那麼,請像是當年讀過史蒂芬.金的年輕讀者那樣,日後替你所喜歡的作家們翻案,讓他們進入我們的文學史吧。
- 書評_虛詞_《作家生存攻略》_朱宥勳
原刊於 虛詞 。 幾年之前,我還未去台灣讀書時,曾經構思過一個專欄題目,是伊格頓(Terry Eagleton)《如何閱讀文學》的香港在地版本。這部文學理論經典著作在歐美學界甚至是台灣學界都非常流行,只是,其中的例子全是歐美文學,浪漫主義啦,維多利亞時期啦,三唔識七。那時我在想,如果有一個香港或台灣文學版本的就好了。 不過這個念頭打消得相當之快,原因也很淺顯:誰會讀這個專欄呢?以及,讀了這個專欄之後我們期待甚麼呢?如果有寫作者讀了這個專欄後功力猛進(像我們讀伊格頓後的茅塞頓開),他寫完之後可以投去哪裡,該寫些甚麼才會被人發現,大膽一點來說,要怎樣才能出書?這系列的問題似乎一直都是潛規則,從來不見有誰拿到臺面上來說,而更為基礎的問題就浮現了:「怎樣才算是文壇的人?甚麼是文壇?」要怎樣才算是進入了這個虛幻無影的場域? 而朱宥勳在今年九月出版的《作家生存攻略》就嘗試解答這些問題,甚至,答案比我們想像的更多,更為複雜。 寫作者的Checklist,你準備好當作家未? 如果不是矢志要成為作家,這本《作家生存攻略》還是可以當作消遣八卦來看的,雖然效果沒有下集《文壇生態導覽》來得娛樂性十足。不過,朱宥勳在書裡還是炮火猛烈,比如寫下了「文學讀者往往對於太有自信的人格心有芥蒂,會覺得是隔壁直銷圈跑過來的人」,又抑或是「所謂副刊的黃金時代,其實只是讀者沒有其他選擇的假象,副刊的商業實力並沒有看起來的那麼強」等句子,都能使出版業界或文學界內打滾的人會心一笑。 話說回來,這本《作家生存攻略》的主要功能有兩個。其一,它是一部checklist,至少於我而言我在讀的時候就在腦海裡浮現了一堆方格,有在文學雜誌上發表,打勾、有得文學獎,打勾、擁有專欄,叉叉、出書,叉叉。就像是一部出書前準備或是出書後如何維持活躍度的手冊,朱宥勳的這本書對於絕大部份的年青寫作者都非常有用。其二,它是一部袪魅之書,就如剛剛所提及的「文壇是甚麼」又或是「文學可以幹嘛」等問題,常聽見的解答其實跟《天能 TENET》差不多:「別試著理解它,去感受它。」聽得使人火冒三丈,而《作家生存攻略》就是要揭開這種故裝神秘的幻象,告訴你作家這個特殊工種可以做甚麼,應該做甚麼。 朱宥勳在書中坦言深受文學社會學的影響,使他的思考方式跟一般思索文學的方法並不一樣。根據學者林芳玫在九○年代的定義,「文學的意義是互動過程中共同構築出來的,沿著文本、作者、讀者、類型、文學社區、組織與工業化、制度、社會八個分析單位,意義來回移動」,意思是,文學的意義從來都是浮動的,並不會固著在一個比方說是「文學就是真善美」般的武斷定義而不再更新。如今,文學的意義還會加上網絡等新媒介,顯得更為豐富與多變,而朱宥勳在《作家生存攻略》裡,想要爬梳的就是這種浮動是否有跡可尋,新手作家能否在這個大起大落的媒體時代抓著好些浮木,免得再受一種天能式的老點/唬爛,誤闖雷區或走冤枉路。 全書一共分五個部分,從〈基本觀念〉篇開始講解作家這個職業的入行需知,如何糊口以及作家同行們,到第二章〈發表平台〉,比如說刊登這篇文章的「虛詞」或實體本「無形」,也在這本書的計算範圍之內。網絡媒體的特點是自由,「可以想像成雜誌的線上版,同樣是由編輯審核,然後付費購買你的文章」,在這部分假如你並不是想當一個純文學作家,而只是想加入媒體行業(比如說應徵虛詞),讀了這本書也會功力大增。第三章是〈出書〉,由於我尚未出書,這部份是我檢視自己的checklist檢查得最頻繁的,八萬至十二萬字、簽合約、準備行銷等等,朱宥勳都交待得非常仔細。第四章〈文學活動〉,演講或對談之類的,可個作家如何訓練自己的口才與應對態度。最後是第五章〈作家日常〉,受訪時該做甚麼,你的稿子可以發表去哪裡之類。 那麼,香港寫作者為甚麼要讀這本書? 介紹了這麼多過後,終於可以進入我最為關注的一個問題了,也是寫這篇文章的原因——香港寫作者們可以從這本書裡學習到甚麼?風風雨雨的2019過後,風聲鶴唳杯弓蛇影,就算我們意志堅強也不得不想及一個問題,如果我們在香港出書被禁,台灣的出版業界是不是一個好選擇?最近好多朋友問我,喂Page,其實有乜嘢方法可以做到係台灣出書?老實說我覺得大家都所託非人,畢竟我只是在讀研究所,而且出書十劃都未有一撇。這個時候《作家生存攻略》可說是救我一命,有甚麼問題請直接讀書,不要聽我老點。 當然,台灣文壇跟香港的儘管相似,內頭的機制也不完全相似,比如說如今看來兩地差異最大的文學獎制度,台灣有全國性的、地方的、團體的、校園的文學獎,甚至有規模較小的徵文比賽。而香港則是由圖書館或大學舉辦的幾個大型文學獎、或是文學館或文藝復興等機構舉辦幾個小的,完全走向相異的路線,一個是鋪天蓋地,另一個是少而精。此外,台灣的文學獎通常都走公開透明的評審機制,決審都會有三至五名評審投票裁決名次,而我已經很久沒在香港聽說過有大型文學獎有評審在觀眾的注視下投票了。在這裡,香港的寫作者們若是想通過文學獎的方法進入台灣文學場域,這部書作為一個觀察也相當詳細。 另外就是出書,朱宥勳在這裡也開宗名義地說:「不要再把出書當成夢想了,它只是一樁牽連甚廣的工作。」他寫道,從職業的角度看,它不過就是一種作品發表的形式,透過這個過程讓讀者讀到你、讓業界知道你、並且讓你獲得一些名聲或金錢的收益,如此而已。而我們若想在台灣出書,除了考慮字數與題材之外,更大的問題是怎樣找到出版社?畢竟,我們被邀稿/被發現的機會比起台灣寫作者來得低,而《作家生存攻略》裡也提供了投稿的方法。比如說「一次把書稿寄給所有你願意的出版社」、「盡快進入談合約的階段」、準備好個人簡介或書本簡介等等。都是一些行政事項,但文學從來都沒有脫離過行政,回到前文提及的老梗,「別試著理解它,去感受它」這句話,只不過是想讓年輕寫作者錯覺文壇是餐風飲露的仙境,而不是一間間簽署著文件和堆滿資料夾的公司的話語而已。 沒紀律還寫甚麼字啊自由工作者們 《作家生存攻略》是朱宥勳作家新手村系列的第一本,下集是《文壇生態導覽》,本文就先處理第一本。當然,我們並不是全部都是夢想著要寫作才讀這本書的,但書裡提供的觀點也讓我們在觀察寫作者時有更精準的目光。比如說,「靠著傳統文學獎體制熬到出書的文學作家,還是遠遠多過於在網絡上成名出書的。文學獎評審再殘酷,也遠遠沒有讀者渙散的注意力殘酷。」真是痛入心扉的至理名言,還有更多的八卦與嘴砲,人稱朱宥勳為「戰神」,這本書已經算是收斂了。頂多是在你不經意時捅你兩刀這樣的程度而已。 這幾年過去了,想要重寫《如何閱讀文學》的心情越來越淡,畢竟書這回事就是這樣,越懂越覺得自己不懂,幾年前要我把文學和社會學連在一起,我也只能兩手一攤講句天能糊弄過去。如今我依然寫稿為生,算是朱宥勳所定義的文字工作者了,所有收入都靠寫字賺來的。然而,讀到這本書還真的是當頭棒喝:「所有我認識、擁有穩定收入的自由工作者,都擁有非常強的紀律性。」就以這句悲慘的格言作為本文結尾,下次,如果你們再來問怎樣才能出書時,我就會叫你們來讀一下這本書,想去台灣出書又不好好調查人家已經step by step手把手教過新手怎樣出書了,看來你的紀律性也跟我差不多嘛。
- 創作_文訊_《藍血人》與獲殼依毒間
原刊於文訊 418期。 我曾有一段被禁止閱讀金庸的日子,那大概是在九到十歲,由於電視上每天放的港劇爛得可笑,智能手機還沒面世,於是幾乎是下課後的任何閒餘時刻,我都捧著一本會手痠的舊版金庸來回翻閱。我老爸說:「你就不能讀點別的嗎?」於是我看著書櫃,也不知道選甚麼,我老母說:「去讀倪匡吧。」 讀倪匡對於一個還沒到青春期的孩子來說,意思是可以讀衛斯理,但不能讀袁振俠、亞洲之鷹羅開之類。後面的都有一大堆色情描寫,打炮打得比二戰還吵。當然我媽不會講明,她都只會說不好看。由於她介紹的金庸蠻好看的,所以我相信她,不過為甚麼我又可以看楊過和小龍女只隔著一塊白布全裸練功,虛竹在全黑的地牢與裸體少女擁抱呢,這大概就是色情與情色的差異。總之,色情的不能看,蓋棺定論。 題外話,倪匡我看得最多的是後來當我爸放寬了對於金庸的限制,但受限過的孩童對禁制總有陰影,於是我就折衷地讀了一堆《我看金庸小說》、《二看金庸小說》一路到五看,在禁制的邊緣來回試探。這些書的作者當然就是倪匡,他說,金庸筆下最成功的人物就是韋小寶,原因也許就是情色方面,不過就連韋小寶的大被同床也是漆黑一片的,這也就是金庸跟倪匡的差別。 雖然如此,我也是在讀金庸的一段閒餘時光裡,接觸到了倪匡的好些作品。不過講起倪匡,我媽應該比我熟,畢竟她自己讀小說時應該沒有像我這樣的禁制令。去年反送中事件開始時我人在台灣,她人在香港望著電視裡林鄭像機器人般的白痴嘴臉,就傳訊息給我:「她好像被獲殼依毒間附體。」我心想那是甚麼鬼,我媽是用手寫輸入法的,於是我就等她把字改正,但她好像又在等我回覆,於是我們一同盯著屏幕,盯了個幾分鐘,天隔一方,迴響在耳邊的是林鄭記者會的無用噪音。 原來「獲殼依毒間」是倪匡《藍血人》裡頭的外星怪物,簡單來說就是寄生蟲,它附體到人身上時就會瞬間殺死宿主,其後控制肉體行動。我Google過後感到長知識了,雖然這名字你就算用槍抵住我我也是無法用國語唸出來,和尚端湯上塔堂塔滑湯灑湯燙塔。不過,「獲殼依毒間」還真的就是上世紀的典型想像,《藍血人》在1965年出版,書中還指希特勒被附體。所以原來納粹是外星人的意識形態,把東西怪罪給不熟悉的獨特現象吧,那樣比較心安理得。對於這種敘事,齊澤克(Slavoj Žižek)說: 「人們作出了各種不同的努力,要把某個現象(集中營)與某個具體的形象(大屠殺、古拉格等)綁在一起,把它化約成某個具體的社會秩序的產物(法西斯主義、史達林主義等)。如此眾多的努力都在躲避一個事實:我們在此面對的是我們文明的『真實界』;它作為同一個創傷性內核,為所有社會制度共有,而且永不變改。」 把事情丟給外星人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所以林鄭和希特勒都是被外星人的社會秩序控制的囉,難怪她每次上電視都是那幾個表情,還面色發青,裡頭的血液應該早就被替換成藍色的了。《藍血人》就是一個講述主角衛斯理碰上了流淌藍色血液的土星人,與其結交並將其送回土星的科幻小說。第一次讀的時候還小,如今十幾廿年,我也不在香港了,這麼多年來,我也沒有興起重讀的念頭。 其中一個原因是衛斯理系列頗為中二病,它的中二病敘事在ptt上更是一個梗,雖然如今真的沒甚麼朋友讀過了,但主角衛斯理「曾受過嚴格中國武術訓練」、「精通世界各國語言」,加上他有個漂亮妻子之類的都曾引起過惡搞風潮。不過後來想想,衛斯理系列的慣用的敘事技術:主角威能、被打臉、通過財力與探險翻轉、最後謎底交給外星人處理,後來都被沿用且改良了。當我閱讀時我也差不多要邁進青春期,要看中二病我照個鏡子就好,而且中二病是不會接納另一個中二病在視野範圍內的。 其次還是因為金庸,畢竟他的武俠世界,那種大中華前現代的縱橫飛馳佔據了我童年時光的大部份想像,包括在坐巴士時盯著窗外的樹幹也是一個個大俠以輕功高來高去,在這種想像下是很難切換成一個現代人在地球高來高去的。而且,外星人是「假」的(雖然不知道為甚麼覺得武俠世界是「真」的,可能就是敘事問題吧)。最後則是,《藍血人》的結局堪稱為童年陰影的典範,如果說口吐「愛德華大哥哥」的《鋼之鍊金術師》合成獸是一整代人的童年陰影,其實《藍血人》對於幼小心靈來說也不遑多讓。故事講述藍血人排除萬難跨過幾百頁劇情終於回到土星,用通訊儀向主角傳訊: 「我要降落在我自己國家首都的大廣場中,我正成功地向那裡飛去,奇怪得很,我離地面已十分接近了,為甚麼沒有飛行船迎上來呢?為甚麼沒有人和我作任何聯絡呢?」 「是人群來歡迎我了,衛斯理,在通向廣場的所有街道上,都有人向我的太空船湧了過來,我是被歡迎的——啊!不!不!不!這是甚麼?他們是甚麼?」 「他們不是人,……是我從來也未曾見過的怪物,他們圍住了我的太空船,我……認不出他們是甚麼來,他們像……是章魚……土星已被這群怪物佔領了……不!不!這群怪物是不可能佔領土星的,他們越來越多,他們全是白痴,只知道一個對一個傻笑,我的天,他們是人,是土星人,是我的同類,是土星人!」 被獲殼依毒間的控制的人群,就像白痴一樣甩來甩去,如果說林鄭是被這樣的怪物附體,那麼政府支持者和小粉紅們大概就是這群東西了吧。不過依照齊澤克的講法,我們最好還是相信,這些白痴是自發變成這樣的,至少,獲殼依毒間就是土星人用以控制自己種族所研發出來的超級病毒。聽起來熟口熟面。 也是到了很後來,我才發現金庸在寫《天龍八部》時曾跑去歐洲旅行,交給老友倪匡代筆,結果回來時發現重要角色阿紫的眼睛被弄瞎了,原因是阿紫討人厭。於是金庸還得讓別的角色把眼睛移植給阿紫才了事,搞來搞去還可以把故事圓回來,也算是筆力非凡。不過,看得見和看不見 的差異,不就是情色的典範所在嗎,金庸後來以阿紫失明來設計的好些曖昧情節,不就是源於倪匡最先的致盲行為嗎?也許倪匡早有預謀,也不一定,但是,為甚麼我老爸老母會讓我那麼早就接觸這些情色文學呢——借用衛斯理的小說腔調來做結尾——有太多事就是想不明白! 推薦一部科幻文學作品: 以撒.艾西莫夫 《基地》系列 很老的科幻小說系列了,現在重看還是別有一種苦澀。用一句話說完——宇宙文明被毀滅了,但科學家早已算到,於是把希望寄托在一顆銀河邊緣的星球「端點星」上,務求在一千年內重建文明。如今看來,哪裡才是我們的重生之地呢。說起來,今年年初有個叫「端點星」的中國網站,專門報導低端人口與武漢肺炎的消息,然後就被抄家了,罪名是:尋釁滋事。
- 書評_虛詞_《鴛鴦六七四》_馬家輝
原刊於 虛詞 。 四年前讀馬家輝的《龍頭鳳尾》,主角黑社會大佬陸南才在小說最末被盟軍空襲炸得粉身碎骨,唯剩大腿和左邊半截屁股。那時挑燈夜讀,讀得肚餓想食炸雞脾。睽違四年,這次讀完最新續集《鴛鴦六七四》主角哨牙炳的經歷,我想食海味。 但原來早在《龍頭鳳尾》第一句,他已登場過了:「剛開始我想寫的只是哨牙炳,是從我外公嘴裡聽來的故事。」而故事開初都在寫這傢伙幹過的好事:「哨牙炳以前係洪門猛人,好鳩巴閉,最過癮係佢響英京酒家擺過一場叫做『金盆洗撚』的江湖大會。」(用金盆洗雞巴象徵引退)不過,這場大會在《龍頭鳳尾》的敘事裡沒再出現,因為「要說哨牙炳的故事,得從南爺講起」,而南爺的故事太多,容不下一個哨牙炳。苦苦待到《鴛鴦六七四》,哨牙炳終於攜同他的身世經歷和洗撚大會隆重登場。 龍:不再「是鳩但啦」,換個心態去面對 龍頭鳳尾典出牌九賭博的一種砌牌發牌方式,而鴛鴦六七四同樣典出牌九,卻是最爛的四張牌,拿到它,九成九輸錢。小說採用倒敘法,剛開始時哨牙炳在洗撚大會打牌連拿三把鴛鴦六七四,邪門得不能再邪門。但如果說《龍頭鳳尾》的核心精神是「是鳩但啦」,《鴛鴦六七四》卻是「發生了壞事情,不見得必然有壞結局,換個心態去面對,壞事未嘗不能被看待成好事」。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哨牙炳人在江湖二十多年,一開局就展露了跟南爺全然不同的性格。 在當時的書序裡,王德威拋出了這句驚世判斷:「歷史就是賓周」,老實說到現在我也不太懂,語言遊戲糾纏了父權味也不太好說。於是在刊物《秘密讀者》裡,筆名程月喬的評論者就無法對這個判斷「是鳩但」放下,把《龍頭鳳尾》狠批了一頓。他/她認為「《龍頭鳳尾》作為一本書,蛇頭鼠尾;作為一部長篇小說,優劣相抵」。他採用的批評模式像機槍掃射,轟擊王德威強行把書接軌文學史,也打馬家輝把故事高潮消解於「是鳩但啦」的陳腔濫調。論點很鋒利,但由於打左又打右,結果很難說他究竟集中罵誰,有點像小說裡亂棍狂毆,看不出個所以然,只看得出他罵得很爽。 評論並沒有引起迴響,很快沉底,不過這次《鴛鴦六七四》的序文就不再由王德威操刀,轉為詹宏志專心講解香港歷史的複雜性,平平穩穩地寫馬家輝「把這種『香港瘋狂』的氛圍給抓住了,把人物放在熙來攘往的城市,把城市放在喧囂雜沓的歷史。」這樣的處理反而恰當,老實說,想用一篇序處理香港文學史,建立馬家輝的地位,再加一碌歷史賓周,都幾麻煩。搞出一個鴛鴦六七四,龍頭鳳尾都唔鳩掂,程月喬罵的大抵是期待過高導致失望過大,這次《鴛鴦六七四》的序文平穩開局,反而使得後面的閱讀經驗舒服過癮。 詹宏志的最末一段這樣寫:「這個島嶼本是借來的,中英談判之後,你又發現『時間』也是借來的,你的整個人生就建立在這個『流砂』之上,馬家輝寫香港灣仔堂口故事,托身在歷史洪流之中,看起來生龍活虎,元氣淋漓,但我們卻讀出是個悲哀的故事,這是一個關於『身不由己』的故事。」這段話很好地概括了馬家輝的小說,生猛,盡興,粗中有細。不過,我認為《鴛鴦六七四》並不只是個身不由己的故事,它所呈現的,其實是穩定與混亂的辯證。 頭:紛亂江湖似個童話,召喚了誰? 還是同一個江湖,粗口橫飛,死得人多,黃賭毒酒色財氣一應俱全,哨牙炳從二戰前搏殺到一九六七,金盆洗撚退出江湖。小說再不是像《龍頭鳳尾》般有個敘事者「家輝」,說書人角色出現得少之又少,全書的視點由阿炳、老婆阿冰與幾個重要人物之間跳躍。馬家輝調動敘事鏡頭的能力依然出眾,不過如果說《龍頭鳳尾》像電影,《鴛鴦六七四》卻更像電視劇。 無論是人物數量、時間跨度、鏡頭與場景的替換,《鴛鴦六七四》都大幅超過前作,馬家輝在後記裡寫自己放肆地暫停與杜琪峰合拍的電影項目,我認為是因為系列架構已經溢出電影太多。與其將其比擬為《教父》,如今看來更像《浴血黑幫》(Peaky Blinders),人物各懷鬼胎地活在大時代裡,同樣與歷史扣連,《浴血黑幫》的黑幫與邱吉爾周旋,哨牙炳也得跟呂樂藍剛打交道。如果說王德威朝向文學史的論述不太穩固,這次馬家輝也是鐵了心向歷史向度靠攏,讀者必然看得出《鴛鴦六七四》的用心考究。 程月喬的批評文章刊於秘密讀者2016年11月號,在文章裡他主要提及虛構與歷史的糾纏:「今天香港來到了危急存亡之秋,讀者更需要看出《龍頭鳳尾》中的歷史敘事之於今天的意義,這才是值得讀者在閱讀小說過程中挖掘和探討的,而不是一味強調具有和諧效應的『混沌』史觀。」換言之,對於「是鳩但啦」式敘事的不滿,但在文章最後,他也點出了馬家輝在《龍頭鳳尾》裡提出了張愛玲無法提出的問題:「香港即是江湖,江湖即是香港。我們是誰?香港的文化身份是什麼?」 關於江湖、虛構和身份建構,黃錦樹在〈否想金庸〉一文分析了金庸的江湖怎樣建構出身份認同,他首先分析小說效果:「(小說)被設定於一段假擬的過去,近似於歷史的逼真性;然而卻又和歷史小說有一段距離,只是把某段設定的歷史時空作為舞台,以最低限度的要素構成它在該時間性中的美學逼真性。〔…〕造成的閱讀上的真實效果是:那些細節似乎可能曾經發生過。」而這種疑真似假的故事寫法,那些混跡在北宋、清初或其他時期的大俠或無賴,都為讀者提供了一種懷舊家國想像:「新派武俠小說,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的,都銘刻了一代世俗大眾的懷舊〔…〕一場曠古的召喚——對於文化的,或歷史的精神。」 馬家輝的江湖顯然並不召喚中國,自《龍頭鳳尾》的主角來港設立黑幫孫興社,自居南方霸主與亂象叢生的中國大陸作出對比。《鴛鴦六七四》的哨牙炳更是絲毫沒有動過念北上,甚至在六七暴動時興生移民去非洲的念頭,「有黑鬼好過有左仔!香港亂到這地步,早走早著。這樣搞下去,解放軍肯定不會放過香港,鬼佬更肯定不會為香港打仗。」連非洲都比中國好,這是小說主角在最後的斷言,放到如今看來更添辛酸。 後來,黃錦樹在金庸逝世時撰稿道:「武俠人物多奇遇的成長史恰好給成長中的青少年一種想像的未來。俠骨柔情,金庸的江湖人物的情愛總是『發乎情、止乎禮義』,因此其言情對少年讀者而言也可說是一種情感教育。〔…〕冤仇總會得到昭雪,壞人總會有惡報,當時候到了。因生果,果生因;事出必有因,因必有果。從這角度來看,它很接近童話。」而《龍頭鳳尾》又像程月喬所認為那樣召喚出「我們是誰」的問題,哨牙炳這個洗撚奇人,折射出了怎樣的香港形象,《鴛鴦六七四》這部「童話」又帶來了甚麼教訓? 鳳:穩定與混亂的辯證雙生 馬家輝在後記寫道,《龍頭鳳尾》系列可能還會擴展成五部曲,甚至有成為經典的願望。這樣看來,他的確有著寫長篇的野心,儘管前作被批評得頗為猛烈,但他的確發揮了哨牙炳精神:「用反客為主的本領扭轉了劣勢,把下風變成上風,輸的是鈔票,贏的卻是體面。」在《鴛鴦六七四》裡,敘事核心從「是鳩但啦」挪開,換上了香港人的抗逆精神。但問題是,在書裡他如何建構這一點? 朗天曾用絕爽(jouissance,或譯痛快)概念分析《龍頭鳳尾》是一場既痛且快、因痛而快、快必須在痛之中的展示:「作者道出了男人也是洞(「各有奇形怪狀的幻想匙洞」)的道理。而這象徵的洞,需要的便是一根(象徵的)陽具(另一個男人,最終是自己的陽具)去填滿。」在陸南才的異色愛情中,他有著不為人知而隱秘的孔洞,這孔洞曾經召喚快樂,然而「由之帶來的爽或痛快,至死方休。死亡是終極逃逸,因而《龍頭鳳尾》的異色欲望,歸宿也是,並且只能是死亡。」 哨牙炳也有他的洞:他就是他自己的裂縫。他凝視著自己生命中的這個裂縫,既痛且快。這個裂縫是從兩邊撕開的,一邊是穩定的家庭,與阿冰生兒育女退出江湖,另一邊是性慾與江湖,在幫派裡位高權重且有無數女人可搞。這種彷彿顯而易見的、小說中常常出現的、理智與感情的拉扯,在《鴛鴦六七四》裡有更細緻的表現。一如辯證法所展示的,其實這組對立互相鑲嵌在對方之中——哨牙炳的家庭因江湖而顯得珍貴,家庭資金來源也從江湖獲得;江湖則由家庭的支撐而顯得刺激痛快,老婆又會幫忙江湖兄弟打理小事。這組對立必須通過對立面而承托自身。 哨牙炳在面對這種對立時,選擇的逃逸線是性。「炳哥搞過的女人少說也有一千幾百個。」在金盆洗撚時,幫會的人這樣討論著,「女人不只跟他上過床,還懂得討他歡心,跟他談天說地,聽他發過牢騷。」由此看來,哨牙炳並無成功真正逃逸,他只是從江湖那端蕩回了家庭那端,把婚姻的親暱、甜蜜,或稱愛情分散出去。這種自由是虛偽的,因此最後的洗撚大會才看來圓滿——哨牙炳放棄在外的愛慾,決意專心一致地對待老婆阿冰。因此「今晚她比哨牙炳更自覺是個贏家,守得雲開見月明,阿炳答應金盆洗撚,她有面子。」 故事的毀滅之途,其實早從《龍頭鳳尾》全書之初已經寫明——「他跑啦!失蹤啦!女人們打架到半途,忽然發現哨牙炳不見了蹤影,無人知道他躲在哪裡!」《鴛鴦六七四》在成書之前已經注定故事必定悲劇收場,想改也無法改。這正因為哨牙炳選擇了取消對立,讓穩定壓倒一切,而這突如其來的天秤倒塌,讓他連撚都還沒來得及洗,一下就壓死自己。 二三十年來,哨牙炳游走在江湖與家庭之中,調和不諧,把爛牌當好牌打,唯一能偷生的契機就是這組對立的互相否定再升華。如今抽走了其中一項,就從完全相反的角度印證了朗天的分析——無論是南爺還是哨牙炳,無論是縱慾還是金盆洗撚,只有死亡是終極逃逸,而《鴛鴦六七四》的男性欲望,歸宿也是,並且只能是死亡。 尾:裂解而出的生機希望 歷史不只是一條賓周,貪圖穩定的後果就是只能連抓三把鴛鴦六七四,這就是馬家輝這第二部曲帶來的啟示。不過,無論人來人往,江湖還是那個江湖,對立必須存在,這點恆久不變。馬家輝在《龍頭鳳尾》成書後曾接受訪問:「當故事內男主角,無論為性、為權力、為崇拜、背叛,只要有某個因素出現而那個因素對你是沉重之時,你的投降、改變,就會來得比你想像的快。這或者和我生命充滿不安全感有關。」這種變節在江湖中看來是合理無比的,因為江湖就是混亂的象徵。 齊澤克說過:「我想讓大家注意到這個悖論:一個人描繪了一幅關於社會災難的悽慘圖像,但與此同時,對它的任何替代道路都被認為會是更糟糕的。」在《龍頭鳳尾》裡,馬家輝顯然無法擺脫這種邏輯,才會出現「是鳩但啦」敘事並引來批評。如今他已轉化為打好一手爛牌的心態,同時告訴讀者,選擇穩定與金盆洗撚就是死路一條。在全文的最後,終於因為理論需求,我必須進行一點劇透: 當哨牙炳強行統一了他的穩定與混亂,無論是非功過,這個新的組合就終於召喚出了它的對立面——而這個對立面本身就是來自哨牙炳本身的,他所尊敬的南爺當年留下的後代。那宛如齊澤克所分析的,外部的衝突弔詭地存活於自己內部,這個角色從內部溢出,摧毀了一切的穩定,把哨牙炳置於死地,卻將孫興社的故事導向新生,裂解出第三部的故事。《鴛鴦六七四》作為江湖寓言,教會我們穩定等於死亡,那麼,我們就像等候那溢出的生機與希望般,等待第三部曲吧。
- 書評_虛詞_《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_謝曉虹
原刊於 虛詞 。 生活將一個作家拋擲進學院裡,讓她面對繁瑣工作,升等壓力,還有一群桀驁不馴,十八至二十幾歲的荷爾蒙力比多像汗臭一樣濃郁爆發的大學生。其後,身為一個作家還是得寫書的,於是就咬緊牙關跟一切雜事對抗。結果我們終於等來了謝曉虹的新作,《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時隔十多年再出小說,謝曉虹已經不是原本的謝曉虹了,經歷了幾年教授創意寫作課程的蹂躪(我有幸身為她第一屆學生,也就是,她在浸大的原初精神污染之一),我們可以顯而易見地看見課程對她的斲傷。 《鷹頭貓》是一部長篇小說,場景座落於一個異色的香港,在小說裡香港名為陌根地,中國是剎難,英國是維利亞。關於地名的分析,言叔夏在 推薦序 裡已作出分析,這些稍為錯開而有跡可尋的地理名詞,如若一片薄膜覆蓋在實際的香港上,一種與魔幻寫實相似的錯位技巧,使讀者在真實與虛構的曖昧界線來回遊移。全書故事一如封面推薦語:「一個年過半百的大學教授,卻陷入與人偶炙熱的婚外情。」教授五十多歲還是個處,因其妻保守且不黯世事,他衰老的慾望壓抑良久,終究向著人偶愛麗詩爆發。禁忌與踰越,小說依舊在這組熟悉的母題上打轉,至於如何把這老套把戲昇華呢,《鷹頭貓》的策略就是這樣:將其異色戀情放置於香港抗爭史上作為對照。不過,在本文分析政局之前,我們得先回到敘事技術。 一場表演:敘事腔調的發散與收束 一般來說,討論創意寫作課程的焦點都落在課程設計以及學生能否學會些甚麼,而忽略了這些經年累月的教學時間以及行政作業對於一個作家而言是怎樣的精神負擔。《鷹頭貓》的大半部分就告訴了我們,這種影響不容小覷。小說以第三人稱倒敘法開頭,其後平滑地過渡到一段順序記敘,其後忽然跳脫出來使用第一人稱說書人口吻(「我們事實上已知道教授Q的命運了」),故事開始變成一種敘事腔調的連場操偶秀。想得出的都有:第一第三人稱交錯出現、距離忽近忽遠、偶爾故作天真也偶爾陷入深沉反思等等,如果打個比喻,那大概就是一疊創意寫作系學生的合集。 回到一個我們非常關心的命題:我們這些學生在小說裡有沒有一席之地?當然有啦,作出了那麼大的精神傷害,以為可以逃過一劫嗎:「教授Q想起自己平日在其中一扇窗後埋頭埋腦地工作的樣子,便忽然感到氣憤。『我把多少青春,浪費在那個地方!』」、「教授Q一向喜歡一面聽古典音樂,一面批改學生的習作,這樣,他才不至於於一再喃喃自語地嘲笑他們:『文盲!文盲!』」生活將一個作家拋擲進學院裡,把謝曉虹從《好黑》的冷硬內含熱情的南美魔幻寫實技術扭向了使用大量感歎號作為抒情的路線,學院呈現的這種形象實在是理所當然的事了,不是嗎? 不過,正如講話時最重要的是一句「但是」,寫小說最核心的要訣也是一個翻轉,一個但是,一個不過,一個掙脫前面一切枷鎖的情節。正當《鷹頭貓》走向一場搖搖欲墜的情色表演即將萬劫不復之時,謝曉虹開始添加一種前文未見的敘事手法:第二人稱。如果說讀《鷹頭貓》尚未看見以第二人稱開篇的部分,儘管在全書非常後面了,也不能說真正進入到故事的核心部分。在這裡,小說終於開始翻轉,把前面的散亂全面收納梳理,將半百教授的異色之戀推向更深一層的反思。 作為一個犯罪者的快樂,全在夢裡 第二人稱開始於小說第29章,如同人偶的提線,把前面二百頁的故事重新操縱。故事大略是這樣的:教授Q於學院打滾多年也無法升等,儘管擁有在外人看來非常美滿的家庭生活,但多年以來從未成功與妻子瑪利亞行房。她如若修女,「談吐優雅、成績優異,眼裡總是有一個秩序嚴明的,萬物已經被分類好的世界。」新婚時教授Q嘗試行房,但在撫摸時她卻一直在笑。沒有甚麼比笑更傷害性的事了,因而過後,在教授Q幾番嘗試不果,他們終究維持著處子之身。後來教授Q就迷上了做夢,也迷上了女體玩偶——也是情色的兩條支線:以睡夢作為慾望的迷逸,以及操縱如死人一般馴服的慾望對象。我們有川端的《睡美人》作為很好的參照。 《鷹頭貓》的最大翻轉,或是說這個長篇小說的「但是」,就是發生於最後的揭曉時刻:在此之前的一切敘事,看起來比較線性的情色時刻與日常時刻,其實有好些也是夢與比喻,我們必須對其抽絲剝繭,分類出哪些是真實發生的,又有哪些只是教授Q的夢。有哪些是實際存在的地方,是教授Q如同夢遊般的旅程裡由於極度的性壓抑,賦予了幻想的性質。第二人稱就是召喚讀者進行反思的翻轉技術。但我們不可以斷言說:這一切都是教授Q的夢。因為在陌根地(香港),虛構與現實是交錯存在的,一如它的邊界,曖昧、模糊、且等待人們偷渡與踰越。 但人偶愛麗詩作為教授Q的慾望對象,卻必然是幻想的產物。她是一個音樂箱女孩,在「一個巨型的箱子,愛麗詩正曲起了一隻腳站在其上,兩手則像一把倒掛的扇子那樣打開來。」教授Q把她買下來,替她穿衣並帶到遠方一個荒蕪小島,在島上的教堂裡狎玩她。在那裡,「教授Q如今重新發現了作為一個犯罪者的快樂。每天,他從家裡,從大學裡逃走,拿著他那把蛇一樣的鑰匙,只一心潛進教堂、音樂箱的秘密世界。」在那裡,在他的逃逸的極樂之夢裡,愛麗詩醒過來了,如活人般向他求歡。 夢作為性慾的載體,是精神分析的基礎命題,教授在教堂裡與愛麗詩進行的異色之戀,也就是他長久壓抑下來的性慾所致。《鷹頭貓》是一部講述壓抑與踰越的故事,這個論點我們已經重複了很多次,不過,在拉康那裡,夢抑或潛意識,也是存在著語言結構的,教授Q的夢再如何異色與反常,他夢中的場域卻始終是一個教堂,一個神聖的大殿之中,他從未逃出秩序的網羅。一切只是如同幻夢,愛麗詩活過又恢復一動不動,而導致教授Q夢醒的恐怖時刻,那個在潛意識裡顯露出的不能承受之物——也就是「真實界」——卻是政治。 結語:提前展露的敘事核心 從始至終,教授Q與妻瑪利亞都對政治保持疏離的態度,學校罷課學生去抗爭了,他不知道,因為忙著玩人偶。政府要進行大規模改革了,瑪利亞不想管,把email刪除當沒看到。抗爭期間他們不知道發生甚麼事,仔細研究了報紙半天確定「甚麼都沒發生」,於是就很是高興。然而,就在一切如常的情色玩耍當中,政治找上門來,調查員向他指出,他一直在進行玩樂的那個隱蔽小島,只不過是革命份子的躲藏地。而他被告知,只要配合極權的行動,「正是毀滅你做過的夢、毀滅罪證的最好時機。」 極權統治可以摧毀任何夢,即使是最異色最奇幻的夢也無法避免,《鷹頭貓》主要講述的就是這一點。在大部份以教授Q與瑪利亞出發的敘事裡,陰魂不散的「創作系學生腔」之謎如今終於解開——因為從頭到尾都是夫妻兩人自我欺騙的幻夢。兩人遠離政治,維持著童子童女之身,去荒島發夢與玩人偶,都只是蒙蔽雙眼的行動。是以,那麼多故作天真的敘事,那麼多感歎號與「啊!」式抒情,都是假的。其實謝曉虹在小說中途已經提前破題,將小說的核心攤露出來——「時間忽然變得很薄,像無聲的蟬,那用舊了,褪去的褐黃色外殼一樣,脆弱又易於折斷」——只是真的要到達小說最後,使用到第二人稱的召喚技術時,才能知悉這一切脆弱的原因是甚麼。 小說、性慾、壓抑與日常等等,如今在抗爭與極權統治期間重新審視,必然要提出的問題還是那個,也只能是那個:還可以怎樣寫?《鷹頭貓》給出的答案是繁複的,它以一種創作系學生般的敘事腔調,打開了二百頁亂象叢生的「禁忌—踰越」異色描寫後,將政治這龐然大物開進來,輾碎一切幻想空間,讓真實界撬開平滑日常,把敘事強行擰回一種冷硬、疏離、肯定且不滿的語調。這在小說的處理上是鋒銳的做法,但是——我就說過,最重要的還是這個「但是」——由於前面的創作系腔實在磨人,導致極權的暴力闖入且轉換腔調時,我幾乎為其搖旗吶喊,《好黑》的謝曉虹回來了,痛哭流涕。所以在最後,我也是得講句風涼說話,對於初入大學的「文盲」(包括我),還是不要被影響得太深,不然聽多少古典音樂都無用了。
- 創作_Sample_〈你可以抬起頭了〉
原刊於樣本 Sample 第十七期〈防毒硬件檢測中〉。後收錄於《煙街》。 三天前,或者四天前吧,廣告部的她叫我過去看上個月的廣告費。我說,我只是個記者而已。她說,沒關係。所以我想這東西誰看都可以,應該也不會太重要。她給我看電腦屏幕,一個表格,右方用紅色標示價碼,左邊是新聞標題。我裝作用心核對,事實上那些文章我都不太認得,可能有一半是我寫的吧。但她的身材很好,從斜後方瞄下去更是壯觀,洗頭水的氣味也很香。於是我說:「完美。」 她說最近預算不夠,所以下個月廣告費會變少,這不是她的責任。平常不是我來看廣告費的,但上司重病在家,打電話來交待工作時咳得超大聲,聽起來像狗吠。狗不能進辦公室,這也不是我的責任。 「上個月有幾篇表現不錯的新聞,」她說,用黃色標注了三篇新聞,有兩篇是我寫的。一個老人在家病死了,於是他的狗也餓死了,另外一篇是口罩防疫功用不合規格,剩下一篇是明星出軌。旁邊的價碼是二百,二百,五百。她說,Well Done。我說,不客氣。不客氣是職場裡最沒用的詞之一,僅次於謝謝而稍好於麻煩了。這三個詞後面都沒標價碼。 我是第一次來看這些廣告標價,儘管早知道每篇文章都有價錢,但攤在眼前看是另一種感受,有種爬到山頂看大自然的壯麗感。好像只要錢夠多,寫甚麼都能推廣出去。這樣看來寫新聞跟出詩集也差不多。之前上司自費印了本詩集,名字我忘了,第一首是這樣的:春天的月色甜得像男人的乳頭。我問他這是甚麼意思,他說這樣很前衛。現在他躺在病床上了,在疫症大流行結束後生病,很是守舊。可能因為口罩不合規格,但這不關我的事。 那篇老人的新聞是這樣的,八十八歲的阿伯早已喪偶,與一條老狗相依為命。後來患上武漢肺炎,不想打擾別人也沒錢看醫生,坐在藤椅上死去。狗則死在他的床上,大概死前仍想享受作為一家之主的感覺,我不知道,我拼貼了幾家不同報館的新聞弄成一篇,寫完傳給上司。他把武漢肺炎改成新冠肺炎,在文末加上該大廈於2001年落成,樓齡19年,實用面積約200平方公尺,呎價約1萬2000元。新聞發佈後分成兩批聲浪,只看標題的給哭哭,看了內文的給生氣。那也沒甚麼意思,明天每個人都會找到全新的悲傷與憤怒。現在沒人會記得了。 她跟我說,上司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加油。她看來想結束對話,但我還想嗅她的洗頭水,也想看她的胸部。所以我站著不說話。她問,還有甚麼事嗎?我說,沒事,就站站。她問,你進來多久了?我說,我還沒進來呢。她說,當記者多久了?我說,剛畢業就入行,五年多了。我忽然生出一股想哭的感覺,不知道為甚麼,可能因為這對話的營養比食齋還低。我想把自己埋進泥土裡施肥,但又聽見一個聲音從嘴巴裡冒出來:「這幾天下班後有空嗎?我想問廣告的事。」 下班後我想理髮,她約了我隔天晚上,剛好是Friday night。公司禮拜六不用上班,大家都很高興,所以我也很高興。為甚麼人要把基本人權當成賞賜呢?我不知道,但被賞賜的感覺是幸福的。剛畢業那年有大學同學跟我說,他那個月準時拿到了稿費,開心得像中了頭獎。我罵他折墮,他沒有回應。過了幾分鐘他發我幾張胸部很大的日本寫真女星照片,我就給他按幾個愛心。然後也發了他幾張,他給我幾個愛心。愛心總比哭哭與生氣好,因為沒有人知道我在想甚麼。 理髮廳外面貼著告示,沒戴口罩者不得內進。疫症過去了整個月還要戴口罩,我覺得這店虛偽極了,就在外面抽了根煙再丟在門口。暗角有個穿制服的人閃出來對我說,先生,這煙頭是你丟的嗎?我用普通話問他講甚麼,他說沒事就走了。我向他背影吐了口痰。 上司打電話來的時候我躺在家裡沙發上,正猶豫要打開哪一部A片。實用面積200呎,月租9000,天花板滲水,管線老舊,隔壁養的狗整天在吠,好像每天都吃不飽。前陣子我過去猛按門鐘,兩分鐘後有個頭髮比我還長的男人戴著口罩出來應門,我覺得氣勢上輸了,就說找錯人對不起。他說,記得戴口罩啊,還塞了個給我。回家後我用那口罩擼了一管,女優沒有戴口罩,所以精液射進她的鼻子裡。我覺得這樣很好,人總需要找點生氣的理由,也要從生氣裡走出來。上司問我廣告費還好嗎,我說我看不太懂,他說,你這個廢物。我問,你早就知道每篇文章都是靠廣告費才有人看的嗎?他咳了一輪,發出把肺吐出來再塞回去的聲音。我再問一次,他就咳得更用力,好像內臟得重新排列一次才能放好。我說,謝謝你,你說得是。他說,不客氣。 掛線後我看著沒打開的電視屏幕,倒影裡的我解開鈕扣的襯衣包裹著凹陷的胸膛,胸膛裡是有幸沒染上武漢肺炎的肺。但這又有甚麼意思,抽了煙的肺,患不患病都是纖維化的。拿去市場換不到一平方呎的房價。我傳了幾張女人的胸照給上司,是那個出軌明星的對象,他給我幾個愛心。 我跟她約在一間拉麵店裡,拉麵店附近有酒吧,酒吧附近有時鐘酒店。她問我想知道些甚麼,我望著她的眼睛,不知道用這麼大的眼睛在鏡子裡看著自己的胸部是怎樣的滋味。我忽然很想把她的眼睛剜下來。我說,我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她把視線轉移到菜單上,我生出了一種被拉麵打倒的感覺。 我說:「我當記者五年了,換過三家公司,跑過娛樂,體育,財經,文化,在這裡我跑的是時事,那不是很難,把別人的新聞抄來改改就可以了。前幾年跑文化的時候,偶然會收到朋友私訊,跟我說稿子寫得不錯。雖然我知道那不代表甚麼,但被稱讚還是快樂的。只是我從來不知道一篇稿子到社交媒體後要經歷怎樣的步驟,原來還要經過廣告費才會給人看到,那寫得好不好還重要嗎?」 她在醬油拉麵旁邊的空格打了個勾。 我把菜單拿來看,豚骨拉麵$89,醬油拉麵$79。我在她的勾旁再打一個,勾勾。 她說,是的,基本上就是這樣。拉麵店的白光燈非常刺眼,讓她說話時像聖母佈道:「沒有廣告費的文章沒人能看到。」我看著她白光下閃耀的棕色長髮,生出了把它們剃光的衝動。我問,那管理全公司每篇稿的命運感覺怎樣?她說,推銷員通常都沒用過自己要賣的產品。 那晚我們躺在時鐘酒店床上,進入她前我先用75%酒精消毒了手指兩次,她沖了十分鐘的澡,我把陽具放進她嘴巴前先確保她有刷牙,我也先用了漱口水才開工。完事過後我才想起床鋪不知道有沒有消毒。她說,算了。我想,這也沒甚麼大不了的,反正疫情已經過去。但這否定了我們一切的事前準備,我把頭埋進她的長髮,用力嗅她的香氣,突然想哭得像一顆檸檬。 她問:「怎麼了嗎?」 我說:「沒甚麼。」 「那你為甚麼要把頭伸過來?」 「為甚麼不行?」 「你做完都是這種態度嗎?」 「甚麼態度?」 她把頭側開,我像被洗頭水的氣味分娩出去。我點起一根菸,遞給她。她搖搖頭,像最初我把稿子遞給上司,他搖搖頭,嘆了口氣,意思是你這種三流貨色我看多了。我很想跟她再來一次,但那東西像條拉麵掛在碗邊。都涼了。我忽然覺得相當沒趣,於是我說:「我們交往吧。」 她看了看我的胸膛,又看了看我那裡,把煙接過去吸進肺裡,噴在我臉上。我很後悔沒有戴口罩。 我問:「舒服嗎?」 她說:「那又不代表甚麼。」 隔天,辦公室裡有人跟我說上司轉進深切治療部了。我說,怎麼了嗎。他說他也不知道。我們就回去工作。一個會在新聞末尾加上樓價的人靈魂重量有幾克?整天工作我都在想這個問題,他的職業生涯裡第一條跑的線是文化,跑文化的通常都有點瘋,從文化轉到其他線也只會加深精神病,那是種原初創傷。於是他跑去寫詩,以為可以得到治療。不知道他是看到廣告費之前還是之後才加重病情的,但那也沒甚麼意思。我又想前天沒有理髮成功,但理髮的目標已經不存在了。狗屎。我把臉埋進手裡,又想起雙手還沒消毒,就沒有貼緊,把眼鏡弄得滿是指紋。這副眼鏡就是我跟她之間的距離,決定了她看得比我遠,可以低頭打量我慘兮兮的模樣。 下班後我發訊息問候上司。我說,你好嗎?大學同學發了我幾張日本女星寫真,我就按了幾個愛心,把它們轉發給上司。過一陣子後上司回覆我了,但同時她的訊息也傳來,說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問,甚麼機會。她說,可以再問我一些廣告的事。於是我說,完美。 那晚她來了我家,做的時候旁邊的狗一直在吠,那聲音像從她嘴巴裡漏出來,搞得我全身都不舒服。於是我摘下眼鏡,把頭埋進她的頭髮裡。這讓我覺得一切都不存在,我凹塌的胸膛,她豐滿的胸部,我的下腹與陽具,她的陰部與屁股,交纏在一起的肉身與汗水都不存在,世界只剩下狗吠聲與她的洗頭水氣味。我在悲傷之中射精,她緊抱著我,但我們之間隔得像編採部與廣告部那麼遠。胸部再大又有甚麼用,她叫出來的每聲呻吟都標好了價格,我想用酒精替她消毒。但也許其實是她在為我消毒,這從最初叫我去她位置那刻已經注定了。完事後我打開手機,群組裡有人說上司死了,肺炎。我看著他傳給我的訊息,他的遺言是,胸部很大。 我決定在上司的葬禮前剪好頭髮。我問她有沒有推薦的髮型屋,她說幹嘛要剪頭髮。我說,換個心情。她說,真好笑。她給我她常去的髮型屋地址,我看門口沒寫著要戴口罩,這店應該是虛無主義者開的。 髮型師先把我的長髮剪短,她說反正洗完頭還是要剪掉,那就不要浪費。我把眼鏡脫掉放在桌上,朦朧之中我好像在淋一場黑色的雨,但看不清楚自己的臉。她問我怎麼想剃光,很多人想留得像你一樣長都沒辦法。我說,換個心情。她問,失戀了嗎?我算失戀嗎,沒有樓價了,卻多了個廣告費。她之後還跟我來了兩三次,昨天就沒找我了。我也沒有找她,性的熱度跟新聞差不多,過了兩天如果沒付廣告費就會忘得七七八八。 我去洗頭時忘了戴眼鏡,那樣也好,不用看到自己被剪得多慘。但幫我洗頭的妹子胸部看起來蠻大的,她穿著一件白色T裇,我看不清楚有沒有圖案,就是突起的一團。她讓我躺在洗頭椅上,然後用一張白紙蓋著我的臉,免得水濺到我臉上。我用力嗅著洗頭水的氣味,在眼前的白紙上用想像力描繪她的胸部,這是我近來做過最有創造力的事了。她問我水溫可不可以,於是我說,完美。 她先用水沖我所剩不多的頭髮,然後用洗頭水洗了一次後開始幫我按摩。我不知道洗頭還會順便按摩,有種吃拉麵送叉燒的驚喜。她用力揉著我的太陽穴,好像想要把內裡的甚麼擠出來那樣,我覺得自己像一顆巨大的暗瘡,在地球表面醜陋地突起。每個人都是地球的暗瘡,但理解到自己跟他們長得一模一樣,就使人特別無助。上司給我看他的詩時,他還朗讀了幾句:春天的月色甜得像男人的乳頭/男人的乳頭是沒有用的/我要把無用的東西塞進你的嘴巴/讓你呻吟。我沒有批評他的原因是我寫的也是差不多的東西,後面還會標上樓價。但這也不是我的責任,他已經負上責任了。 我問那洗頭妹,妳這麼用力按手指都不會痛嗎?她沒料到有人會跟她說話,支支吾吾地說,習慣就好了。她有著普通話的口音,像含著一大泡濃痰。我說,習慣也會痛啊。也不一定,找到出力的方法就好了。有人教你出力的方法嗎。我們要先訓練過才能洗頭啊。這麼麻煩。還好啦,洗頭也是很考功夫的。你洗過最髒的頭是甚麼?甚麼最髒的頭?就那些肥佬啊,老人啊,頭會不會很噁心?我想想看,應該是那些頭很多油的,試過有個人我洗了兩次頭上還是一層油,那種就沒辦法啦,有些人就是特別噁心。我看著眼前那片白紙,覺得跟我說話的是兩個胸部,正用力夾擊我的太陽穴,那種感覺讓我覺得自己已經遠離了這顆星球,回到最空曠陰暗的潮濕洞穴當中,舉目望去一切只剩下白茫茫的雪景,除了寒冷甚麼都沒有。世界是個蒼茫的雪原,上頭長滿了暗瘡。 聊了一陣子後,她問,你壓力很大嗎?我看著那張白紙,就像一張裹屍布,我完全萎縮在裡頭。為甚麼這樣問?我說。她說,我看你頭皮很敏感,應該是壓力過大。我說:不,只是因為我之前長髮。她再按了一陣後,伸手托我的後腦,我一動不動地躺著,眼前蒼茫一片,她再托了一下,我還是不動。她只好伸手撕掉我臉上的白紙,說:「你可以抬起頭了。」 我看著朦朧一片的天花板,一點東西都沒有。胸部在她的白色T裇裡,手機在我的口袋裡,漆黑的肺在我凹塌的胸膛裡,陽具在我的褲襠裡,錢包在我的口袋裡,訊息在手機裡,廣告費在每篇稿子裡。遍地都是頭髮碎絲,拼不成任何一個完整的髮型。 我像那條老狗,躺在一片冰湖上等待沒頂。但一個聲音從嘴巴裡冒出來:這幾天下班後有空嗎?
- 創作_〈永遠與一天〉
〈永遠與一天〉獲第37屆中興湖文學獎小說組首獎,特此致謝。後收錄於《煙街》。 李浩賢今天只做一件事,黑色書包裡只有一封信。一個沒寫收件人的棕色信封,一張折了三折的信紙,署名因心情過於激動而潦草。他無法預料信最後會否被閱讀,讀信人又會用怎樣的心態看待他書寫時的心情。那時他還不知道,在這個煙霧彌漫的七月,時間流速遠比他想像的還要緩慢,這使得他錯覺,最後拆開信的不是別人,而是他去世已久的父親,捎來一根樹枝,撩開一切。 緩慢是種遺傳病,像血脈裡有隻趴著的烏龜,一代接一代噬咬李家的後裔。在世人誤以為要迎來末日的2012,他父親拖著不良於行的腿回家,迎面倒來一棵因颱風刮過而根基不穩的巨樹。儘管無人目擊事發經過,但李浩賢那晚在夢裡窺見,他父親抬起頭來望著越壓越近的龐大陰影,說了最後一句:「就這樣吧,安安靜靜地走。」在報章的標題是〈塌樹殺人又多一宗樹木辦缺實權塌樹責任應由誰負?〉,李浩賢認為沒人需要負責,這是他們緩慢而遲疑的血脈連接到地獄之門,無數亡靈伸出像頭髮一般的觸手迎接了父親。十一歲那年,他做了此生最快的決定,坐計程車趕到現場撿拾一根在父親屍身旁邊的樹枝,塞進書包。 父親的屍體完全壓在巨樹下,深紅鮮血往外散開,像株奇異植物,一直流淌進路邊溝渠。李浩賢好奇為何父親體內有無盡的血液可流,也許那是個訊息,因為當他撿起那根樹枝時,血就驟然停了。這時從公司趕來現場的母親剛剛抵達,撕心裂肺的喊聲就響徹雲霄。但李浩賢覺得那喊聲與他距離極遠,彷彿隔了一個時代那麼遠。 從那天起,他習慣與樹枝每天講些話,並發覺這樣比與父親生前說話輕易得多,畢竟他們過於習慣慢慢思考,交換一句話都要花上幾十秒。他學懂了愛他的父親,並將他賦魂在樹枝之上,而並非青春期過去良久還放不下面子冰釋前嫌的男人。母親對於父親的離世先是悲慟,但她很快成為一個稱職的寡婦,好像從出生開始就註定接受這個角色那般。她把自己懶得動手做的家事塞給兒子,並說:「這是你爸以前做的。」李浩賢很清楚父親生前從未洗過碗,因為他曾把碗碟放到電視櫃旁的關公前,並以為它一直都應該在那裡。但他還是乖乖洗碗、拖地、抹窗,因為當他意識到母親在亂編藉口時,他已經做了三個月家務,並把這事當作亡父的遺囑。 他會把樹枝放到床邊一同入睡,也帶進浴室,讓洗澡水聲蓋著跟它的說話聲。樹枝有時會回應,但通常只隔著水蒸氣靜默地躺在廁板。它會重覆一些父親生前在飯桌前講的話,比如「安靜的人最聰明」,「精人出口笨人出手」,「遲到好過無到」。李浩賢所不知道的是,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會在洗澡時自言自語,並一人分飾兩角辯論,試圖贏過另一個比較弱的虛構自我,來補足自己日常缺乏的勝利快感。他認為樹枝有靈,儘管塌樹殺死了父親的肉身,卻帶回了靈魂。後來當他向樹枝坦承愛慕一個女生時,它說:「那樣很好,我支持你。」 不過之後他再也沒跟樹枝講話了,在他離家以後,母親把它留著,儘管她從來不知道這根東西的價值,但她直覺知道兒子房間裡的東西都必然有它的意義。她把樹枝和其他雜物留在櫃裡,把衣服散落床沿,桌子維持原狀,讓單人床繼續凌亂。就從那年開始,陳國忠在台灣拿著李浩賢的手機,每日傳短訊給她問好,並發些長輩圖祝她好人一生平安,秋涼風起多添衣,到更久之後她老年痴呆為止。那時她每夜做著炸彈爆開的夢,並在冷汗淋漓地起床時完全忘記它,忘記一切,她早已遺忘自己曾經有過一段青春,一段狂熱的愛情,一個跛腳的丈夫,一個緩慢的兒子,並忘記自己開過火爐,煮過一煲湯,當火焰蔓延開來吞噬整棟大廈,消防員在那裡連一顆剩下的牙齒都找不到。有人說她成了大廈拆除後重建的公園開枝散葉的第一棵樹,無數人曾在那裡絆倒。 但是今天,李浩賢只有一件事要做。生命只有一封信的重量,無論再多的短訊,再多的腦內演習,影片或圖像,都不及一個棕色信封與一張信紙,一段黑色原子筆用盡量端正的字體寫下的,近乎自殺式襲擊般的宣言。這封信成了一個箭頭,使他繞過走七層樓梯上天台,和張頌恆和林廷峰的抽煙時間,也讓他暫時忘卻先於他們離開學校的陳國忠。他回到六年甲班教室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像抽煙那樣深深吸氣呼氣。沒有同學在意他反常的舉動,因為公開試放榜前一日,每個中六生都有權表現出與平日不同的面貌。 這時他才發覺整個教室的氣氛與日常截然相反,每個人都吃力隱藏自己因激動而抖動的雙肩,那使他們看起來都像在接收著無窮無盡的手機訊息。訊息的內容是這樣的:鄰班的某某示愛了,某某成功某某失敗,有人去找老師道謝或道歉時哭了。諸如此類。 忽然窗外劃出一道尖銳的破空聲,隨後爆破開來,炸開所有中六學生的思緒,眾人湧到窗邊觀望,看見將近十個防暴警察連發三枚催淚彈。靠窗同學熟練地鎖緊窗戶,「他們明明沒有目標啊,馬路是空的。」眾人紛紛大笑,並把話題繞回某某示愛與某某失敗之上。但李浩賢知道,林廷峰與張頌恆也知道,那些警察是追著陳國忠的幽魂而去的。他們會一直在這裡轟擊沒有人的路,渴求打中當日所追不到的,那個逃跑時殿後並脫下面罩回頭朝他們比中指,邊哭邊笑邊叫「警犬屎眼被狗屌」的少年。 煙霧越捲越大,像一塊灰色的裹屍布揚開,從窗戶看去,馬路已一片朦朧。李浩賢想,假設真的有人能穿過重重深灰,可不可以到達粉紅色的未來呢?在浴室裡跟樹枝無數次的腦內推演,起過無數次草稿的那封信,等候良久一次又一次拖延的時間,一個又一個在眼前溜走無蹤的機會,一段又一段從失敗裡提煉出來的經驗,直到學期的最後一天,他可以重拾如同當天踏出家門撿拾樹枝般的果敢,把信件送到張佩珊手上嗎? 校舍很小,就是一棟建築與一個籃球場,一年級在一樓,二年級依次上升,如果說有甚麼特色,就只有一街之隔的公園,曾孕育過無數萌芽的愛情種子。當六年前老師讓大家自我介紹時,十二歲的他起立結結巴巴,大家好,我是李浩賢,興趣是玩手遊和睡覺。大家笑成一團,使他生出想把自己縮回浴室,抱著父親的樹枝並以極速枯萎的慾望。接著是在他前座的張佩珊,她站起來說,大家好,我是張佩珊,我不太懂得說話,多多指教。其後老師讓大家分組聊天,她才調皮地吐吐舌頭:「其實不是啦,只是因為安靜的人看起來比較聰明。」那像是樹枝形的閃電擊中了他,全身的毛孔瞬間張開,像汲取了整個秋天的風,像一棵瞬間長成的參天巨木,像團火球將熱氣烙在她聽課時的白皙後頸上,令他隨後多年一級一級走上升班的階梯時,都維持著宗教般的執著,那就是他父親生前與死後都教誨的,寡言不語。 但其實這是張佩珊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當她的身影與一根樹枝重疊起來時,他們已越走越遠。儘管在那次分組裡,他們取得了大家的手機號碼,他也三不五時發訊息給她,問些不著邊際又關於學業的話題,但直到那封信被拆開前,他再也沒有跟她講上過一句話,除了眼神與往後座傳的家課簿之外甚麼都沒有交換過。 在他每次發訊息給她之前,都會先在手機記事本寫好一大段草稿,最後以切除樹枝般的狠勁,大力砍斷無用的枝節,只剩下短如咒文的語句。他克制得像個教徒,知道每天傳的訊息不得過火,也不能太冷漠,因此他搜集無數趣聞,跟貼時事,對政局比任何一個同級生都理解得更為透徹。張佩珊的攣生弟弟,也就是後來他的煙友張頌恆,最早察覺到這個才能,就矢志每次通識小組報告都得跟他一組,什麼都不用做就能收獲一堆A+。因為他知道左膠無可救藥,右派又過於著重私怨,也知道蘇格蘭、烏克蘭與太陽花。但他只會傳「第五課3b那個鈍角三角形究竟是幾度啊」或「『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爲也』是甚麼意思啊」,又或「妳弟今天和我吃飯說妳想剪頭髮」、「聽講誰誰暗戀林廷峰啊」之類給她。 儘管這些訊息後面都存在瘋狂的熱度,但的確沒有傳遞到出去。手機絕對隔熱。那也是他所希望的,靜謐、冷清、低調,他越來越像一棵樹,他知道鳥終究會停棲於此。如果說有甚麼比較逾矩的,那只有他側臥床上,對著樹枝,熱情洋溢地打了兩個鐘頭的草稿,最後只傳出一句「panadol治感冒很有效」,那時已是凌晨一點,重感冒的張佩珊已睡得一塌糊塗,直到隔天早上七點,雙眼通紅盯著手機的李浩賢收到一句謝謝關心時,仍激動得像全身高燒那樣跳上巴士回校。那是2014,雨勢很大,但他心裡燒著熊熊大火。 後來班上調位,到他們升班,參與課外活動或結交不同朋友,李浩賢依然維持著這團猛火,其實並不明顯,有時只是在記事本上寫了一大段草稿,最後卻沒有傳出。打草驚蛇,他是這樣想的,但他構想的更多是一張藍圖,一份與張佩珊出外約會的地圖。他打開Google Maps,在設想的約會地點上刻上一顆星星,直到後來他發現整個城市每座街道都有顆星會嚴重阻礙日常生活,又一顆一顆把它們拔去。所有事情都安靜進行,因此顯得聰明而不多餘,沒人知道他如樹根般穩紮擴散的愛。他到討論區參考別人如何約會,詢問前輩網友意見,比如怎樣判斷一段感情是情到濃時,又怎樣更進一步。獨自一人時他在腦內用各種語氣臨摹當天所聽到的那句話,他坐在床上左手握著樹枝,右手握著陽具,以虔誠語氣說:安靜。 事情發生變化是中三那年,當他已將近一個星期沒發短訊給她,而她的身影在他腦海裡越發清晰與發出淡黃光暈時,張頌恆說:「我姐跟陳國忠一起了。」隔天,李浩賢把樹枝塞進書包,打算將它插進陳國忠的眼眶裡。他即將被釘在牆壁上,濺出血色的星形,成為地圖上的必去景點。他知道陳國忠每天早上都會在七樓天台,因為同學間早有傳聞,這人如同鬼神般的閒聊技巧,足以使他達成前無古人的成就,就是跟嚴肅古板的校工老馮成為忘年莫逆,並獲得學校每個暗門或密碼鎖的通行權,一起在裡頭做些不知名的勾當。而每天早上,謠傳陳國忠都會在天台,並把那當成專屬於他的私人領域。於是那天早晨八點,李浩賢提早踏上屬於高年級的樓梯,氣喘兮兮一口氣走了二百八十級樓梯,推開一道被解鎖的鐵門,看到陳國忠逆著陽光一個人站在那裡,叼著煙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李浩賢覺得那像是烏龜與野貓的對恃,也正因為這兩種動物的互不關聯,使他格外沮喪。他心想:仆街。因為他發覺這幾年來的反覆設計,沙盤推演,堆積如山的草稿,都比不上一個十五歲就叼著煙,提早透露出成人氣味的少年。後來他更知道,張佩珊選擇陳國忠的原因,是因為「他很健談」,以及身上有她父親的味道。那天黃昏他們就在這個天台,進行人生第一次的親吻與撫摸,陳國忠說:跟我一起看這個日落後的世界吧,正是李浩賢準備良久的對白,他知道,女人的本質就是愛好遊歷與遠方。那天他拾步上前,準備將背包裡的樹枝抽出來時,陳國忠先他一秒,左手伸進褲袋並拿出一盒東西,指著李浩賢說:「原來你也抽煙。」 母親說,並不是所有愛情都像火,如果是那樣,世間所有倫理關係都會燒得只剩灰燼,唯有細水長流。天台那年,旺角大火,而李浩賢聽從了亡父的勸告:抽根煙吧,像我生前那樣,讓煙霧代替語言。多年之前父親將碗碟放到電視櫃旁的關公前,並以為它一直都應該在那裡,母親發現後勃然大怒,罵這個男人從最開始就沒有幫過自己哪怕任何一點忙,而父親只是點起煙,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母親的眼,讓她罵得精疲力竭後不得不回應他的眼神。他們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在關公面前對望,直到凝滿淚水。從旁一聲不吭地觀看的李浩賢認為這解釋了甚麼事,但他還沒到理解的年齡。 父親許久以前就開始抽菸,李浩賢想,也許他是叼著煙出生的。有時是Lucky Strike,有時是萬事發或其他,但Lucky佔了八成以上。一個品牌能帶給人的幸運是有限的,但父親曾喃喃說過,假如父親的母親晚十分鐘才出門去醫院,他將不復存在。李浩賢也不會存在。關公不會存在,也沒有更多的「後來」存在。李浩賢初時不明白這話的意義,到他中學上網翻查香港歷史時,才偶然得知,那年有一對姐弟在街頭遊玩,發現路邊有個包裝精美的鐵罐,當他們拿起它時,鐵罐轟然爆炸。那時父親的母親才剛在那裡出發到醫院,出生之時,父親因為鼻腔充滿了硝煙與血腥氣而嚎啕大哭。 母親曾多次講過她與父親是如何邂逅的,但李浩賢始終記不清楚。她說過他們是在上班時認識的,兩家公司有業務來往,一來一往就開始交往,又說過他們在蘭桂芳邂逅,喝得酩酊大醉後認為對方是自己的命中唯一,又說過他們是在某餐廳裡併座對上了眼,父親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了十多分鐘麵都泡軟了,再邀她約會。母親又說,那是八十年代,在香港島工作的人都賺到可以環遊世界的錢,父親就跟著她去歐洲,去美國,去馬爾地夫也去澳洲,在一趟回港的長途飛機中父親突然說:我累了。話語的意思很久以後才被母親破譯出來,那年最後一個港督剛剛到任。 在眾多旅行中唯一留下給李浩賢知悉的細節是,父親在行人徒步區被樹根絆倒摔了一跤,那是此後十多二十年母親仍會拿來說嘴的事,說:怎麼會想到那裡居然會有樹根。雖然是黃金遍地的八十年代,但他們仍打算省下在歐洲住院的費用,結果回到香港時,父親已終生殘疾。有次父親抽著煙說,那是在還出生時逃過的債。從此而後,他再無法踏上香港島的層層石階,每步走來也像往死亡挪近了一點,也向沉默挪近了一點。那時父親再跟母親說:我累了,並凝視著她。母親在回家的路途中本來在看著電車窗外的風景,經過一棵大樹時忽然像被雷劈中般理解了這幾年來他釋出的訊息:請與我結婚,直到我們累得失去一切力氣為止。 此後母親再不旅行,並把相簿收到櫃子裡,明信片換成月曆,郵票換成香爐,擺設換成關公,保祐一切平安。當解放軍駛入城中,英軍撤出而禮炮響起時,父親在家裡點起香煙,想及自己半生走來的軌跡,也只不過是在沉默中爆炸,在沉默中摔倒,其後消亡。婚後即使同居,母親也從沒學會過下廚,也沒有養成做家事的習慣,她把東西掃到看不見的角落權當整理。唯有煲湯,只要把食材和水丟進煲裡再算準時間就好。她想像湯的食材都來自世界各地,美國牛肉、日本豬肉、澳洲蘿蔔、俄國馬鈴薯,加幾碗水煮,藉此回到那段起飛降落的日子。但父親日漸沉默,兒子完全內向,在確定此生以後再也無法自由時,她終究發現,食材來源全是中國。她把湯全煮焦了,煲裡一團糊黑,都是中國製造。 — 那天,李浩賢接受了陳國忠的示好,並決定日後每天八點爬上天台,並非因為逞強或示弱,而是因為這裡彌漫著張佩珊約會時,那洋溢而出的愛情氣味。李浩賢知道那瞬間爆發出的氣味,可以在空間裡彌久不衰,可以讓他錯覺,自己只要存活在這個空間,就能分一杯羹。儘管他每天只能嗅到陳國忠的二手煙和聽他的閒聊,並接受稍後數天張頌恆與林廷峰的加入,成為四個吸煙的不良少年。陳國忠跟他說,香煙牌子名為Lucky Strike。李浩賢說,我聽過。 張頌恆與林廷峰見證了以下事情的發展: 一)他們四人都分進了四甲班,是全級成績最差學生的集合地; 二)四甲班的學生將會繼續留在五甲,六甲,每年水平上升一個教室; 三)甲班的必修課是中國歷史,因為死記硬背對於差生來說,彷彿是最輕易的事; 四)分組總是跟著李浩賢的他們,通識小組報告成績從沒掉下來過; 五)至於李浩賢本人,他成了一個神話。 他在中三到中六間交了十三個女友,就用他當年準備用在張佩珊身上的那套劇本。他增刪著它,汰弱留強,前幾年他在討論區求教的前輩網友們開始改稱他為大佬,新網友只消向他學習一招半式就能釣到女人。高中三年,在討論區上受他啟發而撮合的有情侶67對,炮友或一夜情101對,復合19對,同性戀8對。張頌恆和林廷峰認定自己在目睹一段歷史的誕生,但這只是因為他們主修中國歷史,才會誤將一個人看成一段歷史。他終於察覺到手機訊息能有效掩飾他的遲緩本質,而高中女生更易受到引誘,更容易跟他到維多利亞港旁看大廈或輪船,更喜愛甜品或紅茶,更知道當一個男生提出散步或休息是甚麼意思。她們明白「精人出口笨人出手」與「遲到好過無到」的真正意涵,所以當李浩賢傳來訊息,她們會以少女的嬌媚先作拒絕,其後熱情回應。 但李浩賢總能下狠心拋棄她們,如果張頌恆與林延峰與陳國忠約他打球他就打球,約他打遊戲他就打遊戲。他其中一任女友梁嘉琳在某天晚上,在賓館裡綻開血色的星狀玫瑰,悽婉哀吟到頂峰之後,他仍可以準時十點回家,與三人打線上遊戲。他變得越來越像放在床邊那根樹枝,生氣凋零且隨時準備斷裂,但只有他知道內裡仍有一團等待重燃的乾草。他不相信他媽關於灰燼那套說法,跟他選入四甲班的理由一致:張佩珊在。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極有默契地把愛情這話題帶離天台,並不是因為陳國忠知道了李浩賢的過去,或李浩賢釋放出過甚麼惡意,更不是張頌恆或林廷峰有些甚麼變化,而是因為,其實在中三升中四那年暑假,陳國忠跟張佩珊分手了。他們的戀情為時不到百日。 那年好似一切都燒起來了,是為2016,張佩珊因過於熱衷戀愛而升高中試成績慘不忍睹,淪落甲班。正當她需要安慰之時,陳國忠正與三位好友每天打手遊,每次都錯過回覆訊息的好時機。自此大局已定,他被判行為不檢與非法集結,逐出少女愛情王國的域外。那時李浩賢認為自己忍辱負重良久,儘管已經交過兩任女友,但仍有資格回到起跑線,以剛練成的技巧瞄準張佩珊。因此那天他也甩了時任女友,跟陳國忠在天台上哭了個屁滾尿流,把張頌恆和林廷峰嚇了個半死,甚至以為他們要擁抱著跳樓。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在天台談到愛情,如果他們後來還有繼續深入討論,事情也許不會發展至此。但張頌恆是她的攣生兄弟,面對著由同一顆受精卵長出來的人類,或是張頌恆對著自己的煙友,大家都不好意思說甚麼。直到許久以後,也沒聽過她與誰在一起的消息。其實在分手那晚,張佩珊在浴室一刀一刀剪短自己的頭髮沖進馬桶,那是十五歲少女能想到的,道別愛情最決絕的方式。那些長髮扭成一團,游出公海後花了好幾年環遊世界,最後在日落時回到維港,並嘗試與每具沉在海底的屍身交談。長年旅行使它學會,每個人都有一顆熾熱的愛心,就連死亡都不能將其熄滅。 三年過去,他仍然持續著他的謹慎與幽默博學,三不五時傳點訊息給張佩珊,不過在失望與成長過後,少女學會了適量地已讀不回的特技。他也繼續與三人在天台抽煙,把自己抽得滿頭大霧,並開始憐憫陳國忠,認為他跟自己受著相同的罪。他相信父親所說的:讓煙霧代替語言,可以遮蓋一切。但中六這年,煙太大了,所有問題都像維港對岸的大廈般突出雲端,頭角崢嶸。整個城市像啟動了一個不能逆反的程式,所有人在這段龐大的計劃裡都佔有某個位置,他們四人就在天台簽下盟誓:一同作戰,互不放棄,若一人落單即其他人必須掩護,若一人被捕則其他人也不得獨善其身。 如是每晚他背負一身硝煙惡臭回家,任何沐浴乳與洗頭水都難以清除身上的氣息,他問樹枝:「這樣做是對的嗎?精人出口,笨人出手?」樹枝說:「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爲也?」他忘了那時張佩珊怎樣回答,於是樹枝說:「那就別忘記她回答過你就好。」根據統計,修讀中國歷史的學生都熱心參與這場抗爭,畢竟他們每天背誦的,是有些東西絕對不可信任。母親在他夜不歸家的時候,學習了提早穿上黑衣、洗碗、把外送飯盒放涼後擺進冰箱,並對電視櫃旁的關公說:保佑我兒。但作為母親的直覺,作為這家族的一員,她知道兒子必然會在陰影的吞噬下,如她丈夫那般遁入虛空。 那狂亂的八十年代,在母親複述的諸多版本的愛情故事中,她已遺忘確切哪個才是真正的起源版本。但就在蘭桂芳,她仍記得,一家現已倒閉的酒吧裡,當二人在舞池旁喝著酒聽著搖滾,她忽然邀約他跳舞。父親說:不,我在這裡等妳。母親噘噘嘴,走進一群洋人之間,那時他們向她搭訕,當她回頭時,看見他如紮根般立在原地,在幽暗燈光裡她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她忽然知悉,如她日後過晚理解他從來遲到的訊息,那句話的意義是:留下來,我需要妳。她想要回身過去,找他,而一群洋人魚貫進來,把整個舞池塞得水洩不通,回歸父親的路線被完全切斷。當她終究回到原來的位置時,已剩一片虛空。接下來,她有幾個月沒看到他。 直到後來,那些諸多愛情故事裡紛亂出現的茶餐廳,那些公司,以及其他種種的片段漸次誕生,而她終究鼓氣勇氣約他外出旅行,她想著,一起去看看日落之後的世界也不錯。彼時,往日累積下來的情感慢慢湧上,那是李家的血脈,那如烏龜爬行的緩慢,遲來而精準地擊中母親,使她知悉,正是他用樹根與沉默扎根在她內面,已無然路可退。她舒一口氣說:結婚吧。直到好久以後,李浩賢懵懵懂懂地聽取母親的戀愛故事時,父親已成了在窗邊抽煙的沉默男子,「安靜的人最聰明」、「遲到好過無到」,那其實是愛情箴言。使李浩賢理解,自己儘管緩慢,然而練習,再練習,只要遠方與日落仍在而她的渴望不變,他就必然能追求到張佩珊。 — 在陳國忠離開數周後的今天,李浩賢和張頌恆和林廷峰仍然記得最後一天見他的模樣。就在那晚,當他們一如既往在學校附近打遊擊時,不知為何集結了數倍警力,且二話不說就向他們所在的人群推進。四人拼命逃亡時李浩賢踢到自己先前所設的樹枝路障,腳踝一下就扭成詭異的形狀。正當他臉色灰白準備投降受死,林廷峰與張頌恆立即一人一邊挾著他的手拖行,笑著吼叫:這是在還你多年以來的煙錢。而陳國忠為了拖著敵人的腳步,殿後到警棍伸手可及的範圍,脫下面罩又哭又笑又叫,像條野狗般喊出了他們聽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全撚部聽住,警犬屎眼被狗屌! 小組隨後就解散了,當李浩賢被拖進學校的暗門,他仍清楚記得這是陳國忠當年打聽回來的秘道。絕望地等待陳國忠前來之時,他們忽然看到手機傳來他的訊息。他說:bye啦,我去台灣避一避。還傳來一張在家比著中指的自拍照。李浩賢笑罵一聲:仆街。他忽然難以自制地想著,假如他當年,確確實實用樹枝把他釘在天台,今天當防暴警察推進時,是否就輪到他要成為一個血色地標,一個景點,一道抹不去的疤痕,雙腳滲著老樹漿般的惡臭。他們三人點燃了三根Lucky Strike。就在煙點燃的那刻,李浩賢忽然恍然大悟,他連死亡的威脅都撐過去了,世上已經沒有東西可以阻撓他告白。 陳國忠隔天就去了台灣,餘生都沒再踏足香港。直到他老眼昏花,醉駕機車闖紅燈被夜行卡車撞飛,像只風箏飄出老遠。就在他戴著維生器械的餘生,沉沒在肉體深處的靈魂仍然一再設想,假設那天他們四人還在天台抽煙的話,事情就可被阻止。但他並不知道,那天所發生的事件,以及愛情這個話題從沒涉入天台的真正原因,其實是一體兩面。就當李浩賢在小息時終於禁不住煙癮而跑到天台去,剛推開門,就看見了在接吻的林廷峰和張頌恆。他們尷尬分開,卻切不斷口水絲線。但李浩賢毫不在意,他心裡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向他們說:「其實是這樣的我只是想跟你們說我今天要跟張佩珊告白了。」 他們說:「加油。」 三人對望,沒人再做出任何動作,於是他又回到教室,一根煙都沒抽。他默默等到下課時間,等到下課鈴一響就想走向張佩珊,但當他站起來時,卻看見她早收拾好書包要跟梁嘉琳到學校對面的公園拍照,於是他又按捺自己的衝動坐回去。在四年、十三任女友、促成無數的愛情果實、面臨警棍與子彈的死亡威脅、朋友的逃亡後,如果說他學會了甚麼,那就是不要過於急進,打草驚蛇。 當他十分鐘後走出校門,抬頭看向對面的公園,暑氣逼人,汗味與汽車油味充盈胸肺,學校的玻璃反著眩目的光,一身制服的李浩賢背著書包,他的黑色書包裡只有一封信。一個沒寫收件人的棕色信封,一張折了三折的信紙,署名因心情過於激動而潦草。當他準備邁出第一步,早上曾出現的防暴警察正在右方朝他極速奔跑,把路上看見的任何一個人壓倒在地,轉瞬間他的臉已被壓在石磚上血流滿眼。 煙沒有辦法對抗火,也沒有辦法對抗風。制服會輸給另一套制服。在警署的單人隔離房裡,警察要他解鎖手機。他咬牙不語,他們就翻他的書包,其實甚麼都不用搜,不用說裝備,連口罩都沒有一個。於是他們撕開信封,傳閱並逐個縱聲狂笑。他通紅雙眼:「殺了我吧。」其中一個警察說:「沒那麼容易,情聖。現在給我解鎖。」 「你們通常要打多少棍,被捕者才會解鎖手機?」他問。 他們獰笑,不發一語。 後來,當李浩賢再次來到維多利亞港,一切如昔。他每天都在那裡流連,事實上,他也沒甚麼地方好去,他沒抽煙好久了,也沒有朋友可以交談。在那67對情侶,101對炮友或一夜情,19對復合,8對同性戀裡,有超過半數在此碰上了他們的恩人。林廷峰和張頌恆那天在天台上依偎了非常非常久,沒有看過手機。到了許久以後他們才到李浩賢家拜訪,母親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她彷彿回到上個世紀,當緩慢的血脈不在身邊,她體內的時差越發嚴重,已是無藥可救。她讓他們坐下來喝一碗湯,那煲錯認的湯,那些沒再出發的旅行,那些錯覺與誤解,以及憤怒。她說,都是中國製造。林廷峰與張頒恆對看一眼說:李浩賢到了台灣找陳國忠暫避。但事實上,那天李浩賢在警署只捱了一棍就死了,如果說這段愛情有甚麼收穫,那就是當他看著迎面落下來的警棍時,眼裡閃爍著的光芒不是恐懼,而是求愛不遂的激動。他想著:「就這樣吧,安安靜靜地走。」 夜深時警察把他的屍體綁著石頭丟進維港,並因想起他憤怒的目光而跌了一跤,當他的屍體沉到海底時,石頭鬆開了,畢竟警察的手工實在不怎麼好。但一撮長髮從遠方飄來拴住了他,就在水底深處,讓他像只風箏般搖擺搖蕩,直至枯成白骨仍沒有離去。 後來陳國忠輾轉接收到李浩賢的手機,張頌恆說,警察當晚就把他的手機丟回學校門口,雖然不知道這樣做的用意,但至少能拿回來。他把手機帶回家充好電,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寄給陳國忠好。瞞著伯母吧,這樣也比較好,陳國忠在訊息回了一個嗯字。林廷峰後來升上大學,在九月某次衝突裡喊了跟陳國忠一樣的句子後不知所蹤。不是每人都能用相同辦法成為逃逸的煙。就如同在多年以後的那場大火過後,被認為是母親的那棵大樹,也因為危及途人被樹木辦下令砍得只剩軀幹。 但是,就在這個夜裡,在眾多「後來」還未發生的今天夜裡,學期的最後一天,張佩珊回到家,把手機放到桌上充電後去洗澡。洗完澡後,她看到桌上放了兩台一模一樣的手機,她用自己生日日期解鎖了正在充電的那台,忽然,一陣熱流貫穿了她,如同多年之前,一個少年全身瞬間張開的毛孔,像汲取了整個秋天的風,像一棵瞬間長成的參天巨木,一陣灼熱的氣息在十二歲的她後頸上燃燒,從脖子到頭頂,從兩眼到下巴,她燒起來了,延遲六年地燒起來了,她無煙無硝地焚燒爆散,像一顆燃燒彈在體內爆發,她無可救藥地長成了一座火災中的森林,四野八荒地蔓延。她快速往下滑動,一排一排如此整齊,此刻在她的眼簾底下奇蹟般展現。在手機的記事本裡,是順著日子排放,是五年十個月又八日的,沒有傳出的短訊草稿。直到最後一天。 草稿最後一句:就是今天。
- 書評_虛詞_《暴力拓樸學》_韓炳哲
原刊於 虛詞 。 數年前憑著《倦怠社會》一炮而紅的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曾經批判過,一個靠著鼓吹著正向思考的社會,反而會造成我們的疲憊,令我們變得更為孤立和疏離。比方說,如果每天都有一大堆人衝著你喊加油努力,你會想的大概就是「加油又能做甚麼」,「如果我不加油努力會不會還比較爽」等等。韓炳哲把這種氛圍歸因為「績效社會」(或譯功績社會)的危害,大家都想搞出點成績來,結果卻搞得心神俱疲。這本捕捉到當代人心理的書,一下子就在德國引起軒然大波,越洋過海來到我們這邊也是一樣,全人類都一樣慘。 沿著《倦怠社會》的思考,韓炳哲一路寫下各類圍繞著這種倦怠的思考,比如透明化、娛樂、色情(暴露狂)等文明病徵,嘗試更進深地解釋我們如今的生存狀況。而《暴力拓樸學》這本在《倦怠社會》隔年出版的書,也是想要分析我們的社會究竟患了甚麼病。不過閱讀這部著作時,我關心的其實是如今香港人所面對的暴力問題,究竟韓炳哲的解釋可否為我們帶來一些出路或反思? 在這篇文章裡,我將不按順序地截取《暴力拓樸學》的十個片段,嘗試以我的邏輯一步步展現韓炳哲對於暴力的解釋。有些的確能夠反映到抗爭狀態,有些離得比較遠,然而無論如何,多個參考就多個勝利的機會,但願這本書能帶來一點啟發。 一)全球化進程恰恰加速了邊界和差異的消失。排斥性的日益消除卻並不等同於暴力的消失,因為除了排斥性暴力,還存在著擴張性暴力。實施擴張性暴力不需要敵對和統治關係。暴力不僅僅是過度的排斥,而且還意味著過度的擴張,它表現為過度的績效、過度的生產和過度的交際,過量的關注和過份的積極主動。 在前言部份,韓炳哲先把暴力拆分為「排斥性」與「擴張性」的。暴力作為一種從遠古開始就存在的行為模式,一直以來的暴力都是通過他者、外在、敵人等等的緊張關係造成的,換言之,排斥一個別人,無論那個別人是甚麼也好,就對其使用暴力。但如今,社會多出了一種叫作擴張性暴力的形態,它通過過度交流、過多信息、廢話或更多東西(迷因大概也是其中一種)來佔據別人的時間。韓炳哲認為,這是一種新的暴力形態,也是倦怠社會的其中一個問題。We live in a society,但這society is full of shit。在處理這種新型暴力之前,他先回去講述排斥性暴力——他認為這是已經過去的問題,卻其實正正是我們如今在抗爭時面對的問題。 二)暴力是一種來自外部的衝擊,它襲擊了我,戰勝了我,並且由此剝奪我的自由。但如果我在它面前表現得很自由,我肯定它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它就不是暴力了。可以將暴力描述為那種佔統治地位卻不被內心化之物造成的結果。 在定義的部分,韓炳哲使用了心理學、病理學、考古學、經濟學等不同學科的理論去解釋暴力,這也得回歸到他慣常的寫作策略:援用大量前行研究,進行批判再提出自身論點。這種方法的優劣見人見智。不過從心理學的解釋上,他則認為暴力就是那種我不願意肯定它,會說「那不是我的」,最後卻強加於我身上的東西。這是最初步的暴力定義,暴力奪去自由。 三)殺戮具有一種內在固有的價值。統治遠古暴力經濟的不是模仿原則,而是資本主義原則。人所施加的暴力越多,他手中的權力也就越大。施予他人的暴力增加了自身存續下去的能力。人通過殺戮來克服死亡。殺戮者相信可以通過殺戮來戰勝死亡。 從《倦怠社會》開始,韓炳哲批判新自由主義幾乎不遺餘力,《暴力拓樸學》自然也不例外。而其中的資本主義邏輯,也顯現了一種執念——資本越多的人,越不容易死。當暴力作為一種資本,掌控暴力者就可以通過摧毀別人而得以延續生命。如今我們很難解釋為何香港警察會在根本不需要暴力的時刻採用暴力,也許我就做個粗淺的歸納,他們極端怕死,所以他們才攻擊。而他們施加的暴力越多,就錯覺自己權力增加。這是一種心理疾病,來自於心裡的不踏實,這點在下面會繼續談到。 四)暴力不是鳴鑼開道,而是羞答答地躲藏起來。儘管它一直還在實施中,但卻不是公開演出了。它不再特意惹人注目,它沒有了語言和象徵,它不宣示任何東西。它的實施過程就是一場無言的、悄寂的毀滅行為。(集中營的)暴力有了羞恥感,因此被視為犯罪且否認自己。在被剝奪合法性之後,君主殺戮暴力的地點離開了公眾視線。集中營是一個常規地點以外的非地(Ab-Ort)。這個地方不同於監獄,因為監獄總還有所屬地點的。 這是比較令人存疑的一點,暴力真的藏起來了嗎?也許這裡可以進行兩種分析,其一是,施行暴力者其實是知道這是錯誤的,至少是不合邏輯的,在笑話一般荒謬的警察記者會中,他們一直宣稱最低武力或迫不得以等詞彙顯然與事實不符,而採用與事實不符字詞的原因是他們知道暴力行為並不合法,他們「視為犯罪並否認自己」。 其二是躲藏與公開展演 其實同時進行。香港政府除了公開處刑的權力展演以外,警察還有新屋嶺等不為人知的施暴地點,將殺戮暴力移離公眾視野,採用不為人知的暴力加固自身的權力。這裡所指的並不是香港警察進行君權社會統治(雖然也差不多了),但那種地點的不確定性,顯得暴力更為可怕。假如我們對於公開的暴力產生的是憤怒,那些不知在哪發生的暴力,會讓我們產生更深層的、對於未知的恐懼。 五)當「穩定」從法律秩序中消失時,暴力才露出端倪。然而,暴力並不是具有象徵意義的媒介,其本性就是殘忍的,即挑撥離間的。由於權力具有象徵性,它可以製造出許多象徵物,賦予權力以口才與雄辯。暴力則由於其惡毒性而缺乏象徵,語言乾癟。與暴力相反,權力並不是引發不安的,因為它是安置性的。連續性、內心化和安置,決定了權力事件。斷續性、去內心化、制造不安,則是暴力永恆的結構特性。 前一點提到的警察記者會,其實就是暴力施行者語言的乾癟與挑撥離間,來來去去都是那些東西,甚至還有「er sir發言生成器」的出現。韓炳哲在處理權力與暴力時進行了一次分拆,權力這詞雖然會引起腐敗等等的負面聯想,然而它確實有著正面的影響,畢竟沒有當權者想終結自己的統治,因此他們都會追求連續性。暴力作為一種手段,卻弔詭地想用相反的手段達成目標。 在此段以前,韓炳哲分拆了權力與暴力、自我與他者的關係,暴力在他的眼中是一個資本主義問題,是使用者用以解決死亡、延續自身生存下去的技術。但《暴力拓樸學》既然講的是拓樸學,那暴力除了外在的打擊,也必然會分析我們這些遭受暴力者的狀態。由是,韓炳哲轉向講述一個從《倦怠社會》已經在分析的問題——我們與他人產生的衝突以及我們自身難以處理的內在暴力。 六)自我跟他者之間的衝突是內心化的,這導致自我的貧困化與自殘。過度勞累導致的過勞症,通常是抑鬱症的前奏,它表現出的不是有力量「成為自己主人」的那個自治的個體。相反,耗盡是一種自願對自我進行剝削的病態的結果。工業化的規訓社會依賴不變的身份,而後工業的績效社會則需要靈活的人,以便強化生產過程。 在先前的第二點中,韓炳哲認為「只要我肯定它者是我自己的一部分,那就不算是暴力」,可以算是一種合作。在這裡,暴力並不只是傳統定義上的肢體暴力,更是一種精神上的問題——而這就是《暴力拓樸學》的主題,是擴張性暴力,是無所不在的滲透。在全文之初提及的「正能量」算是一種暴力嗎?韓炳哲會說,是的,當績效社會要求你一定要發憤圖強,努力向上時,這就是暴力的表現。而這暴力假借著自由之名,強制你成為一個更好的人,這是每個人都需要面對的問題,每個人都剝削自己,而這會導致抑鬱。 在前往下一個片段時,我必須澄清兩點。其一是,在這裡顯現的自殘問題並不能類比成香港的抗爭,因為抗爭並不是生產過程,而是對於制度暴力的反抗。而抗爭當中無論是前線、後勤、文宣等各個部分,參與者對自己也不是剝削,我們有意識地進行對於「排斥性暴力」的反制。但是,韓炳哲的論點卻反映了如今的問題之一,我們過勞了。過勞症的來源是自己,由外而來的暴力退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自生的暴力,它比前者更加致命,因為這種暴力的受害者誤以為自己活在自由裡。」這種狀態自反送中爆發之前,已經根植在香港人打工至上,「咪阻住我返工」的心態裡。如今排斥性與擴張性的暴力兩面夾擊,更是雪上加霜。如今最顯而易見的例子,就是「鬥黃」,鬥黃是績效社會下最麻煩的擴張性暴力——我們甚至無法指責比較黃的人是錯的。 七)績效社會是個興奮劑社會,這裡沒有階級之別與性別之分。無論是「優勝者」還是「劣勢者」,都被囊括在績效與優化的強制力之下。社會所有成員都遭受著精疲力竭。今天,我們所有人都變成了績效僵屍和健康僵屍。系統暴力並非排除式暴力,相反,它把所有人都囊括在內,變成系統內的囚犯,這種暴力的產生毋需敵對和統治關係。 社交媒體、論壇或不同通訊軟體裡每天都有一個接一個新的策略出爐,而出現的形態通常都是通過否定過往策略的可行性來證實自己可行,我們(尤其是鬥黃者)都像嗑了興奮劑般提出觀點。資訊過多,卻以精益求精的面貌出現。這是一種普遍問題,我們都期待比人健康,比人漂亮,比人聰明——比別人有用,比別人付出得更多。這種關係不是源於敵對或統治,而是比較,當比較心耗盡了我們的精力時,「倦怠」就進場了。這樣會產生更可怕的影響: 八)全球化的交流是一種後免疫式的交流。正是由於沒有免疫的排斥性,才會產生過度交流,由此產生的大量交流引起了系統中持續上升的熵。傳染是一種新型交流形式。由於它成形於高強度的情緒和衝動,它就不需是意義層面上的交流了。交流製造親近,過多的交流卻並不自動製造更多的親近。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過度接近轉化成一種無距離的冷漠。擴張性的泛濫和過量,會導致麻木遲鈍和精力渙散。 韓炳哲批評過度交流,在他眼中,現今我們在社交媒體上的訊息交換由於過於迅速與方便,產生了大量的「垃圾」訊息。這種垃圾也被定義為暴力,由於它佔據了我們的閱讀時間、情緒與衝動,就與他所認為原本的交流不太一樣。而我們也得撫心自問,(包括這篇文章在內的)那麼多資訊,真的不會削弱我們的抗爭、我們的勝利之心嗎?倦怠、麻木、或失敗主義的來源,會不會除了來自於敵人的乾癟言語、自我矛盾的行為,更多來自於我們(或是敵人滲透進來故意散佈)的高強度情緒與衝動,而人類本身其實無法負荷如此雜多的資訊? 九)完全喪失體力、瘦骨嶙峋、沒精打采的集中營囚徒位於一種秩序的最底端,在一個常規地點以外的非地。績效主體作為後現代的神聖人卻處於地點中心,一種秩序的中心。即使是勞改營也不再位於一個地點的邊界位置,相反,每個績效主體都自帶一個營地。地點和非地在這裡沒有分別,因為每個績效主體是囚犯同時也是看守。 從最初的排斥式暴力與羞恥心,韓炳哲來到了他最核心的論述,如果暴力不只是來自於外界,而是自己也會規訓自身的話,那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監獄。這在績效社會裡尤其常見,當所有人都想進步,那正向思考就是一根鞭子,我們每天用力鞭打自己。在倦怠無力的同時,心裡總是有一把聲音:「你怎樣才算是個有用的人?」 全書反反覆覆,從遠古的暴力原則到近代的集中營,越過傅柯的規訓社會來到社交媒體當道的當今,韓炳哲在書裡沒有離開過倦怠的原則,留意他所用的詞彙是「完全喪失體力、瘦骨嶙峋、沒精打采」,正好是健康與美麗當道的相反。因為我們知道,即使流行的是健美,但我們始終難以企及他們的程度。韓炳哲問的是:為甚麼我們要那樣做呢? 如果沒有抗爭,我也許會說,無賴萬歲。可惜如今不是了。 十)績效主體誤以為自己是自由的,扮作自由人,扮作自己的統治者,實際卻被績效的魔力控制,把自己變成神聖人。績效社會裡的神聖人同君權社會裡的還有一個特殊區別,他們是絕對殺不死的。他們過得就像活死人,他們因太過活躍而無法死去,又因過於疲乏而雖生猶死。 如果用一句話來為這本書作結語,韓炳哲對於暴力的定義其實就是「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但後面的所有人卻包含了自己本身。《暴力拓樸學》基本上沒有脫離《倦怠社會》的架構,他批判的是新自由主義與全球化導致的心理問題,我們都很累了,可不可以當隻無所事事小海豹,每天放點負能量,激進點還能當個無賴派。社會鼓吹進步是有毒的,以這本書的語境來說,是暴力的,每個人都雖生猶死。 然而韓炳哲雖然採用了引用大量思想家的著作,並批判前人思想已在績效社會裡不再適用——這仍然是行不通的。至少,在香港這裡「排斥性」與「擴張性」暴力同時進行,並沒有那麼理想的從前者過渡到後者。此外,他援用那麼多批判新自由主義的理論來證實自己,卻沒有出現鮑曼的「流動」概念是使我頗為不解的。韓炳哲批判過量溝通與交流會造成抑鬱症與無力感,這種文明病也許存在於我們每個個體之中,從這邊流動到那邊,沒有終點。但它真的只有弊病嗎?在《倦怠社會》裡,他援用齊澤克高舉的「I would prefer not to」來對績效社會做出消極反抗,可惜,我們面對的不再是一個用消極態度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暴力拓樸學》在最末尾並沒有提出解決績效社會所帶來的暴力問題,事實上,當韓炳哲將暴力內心化過後,他已經沒再講述真實的暴力如何壓抑人類。世界上還存在那麼多那麼巨大的極權,也許他想講的是,極權運用了新自由主義的邏輯使每個人都過度疲乏而沒力氣去對抗極權。在這裡,香港人就跟他說了聲:「不。」正正因為,我們面對的並不是理想化而無孔不入的績效全球化問題,只要他者仍在,只要排斥性暴力一天仍在,只要敵人的暴力尚未是「擴張」而沒有邊界的,我們就還有反抗的空間。假如真的要從根本上回答績效社會與抗爭之間的糾結關係,我的答案就是這樣:不要鬥黃。一切回歸到去年夏天的語境:兄弟爬山,各有各做。











